四非录

东宫，明德殿。

浓郁的皇室特供檀香自蟠龙绕柱的紫铜香炉中袅袅升起，试图掩盖这宫闱深处无处不在的、无形无味却更为刺骨的硝烟气息。

太子常衍繁端坐于紫檀木案之后，身姿如松，眉眼低垂，专注于手中批红的朱笔。

鲜红的朱砂在宣纸奏折上洇开，一笔一划，勾勒着江山社稷，也似勾勒着无声的血色。

殿内极静，只闻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更漏滴答，计算着这看似平静下的惊心动魄。

案角，一盏细腻的青瓷盖碗早己凉透。

那是半个时辰前，三皇子常添盛遣身边贴身宫女“精心”送来的雪山参茶，美其名曰“为皇兄补益心神”。

常衍繁当时并未抬眼，只淡淡道了句“有劳三弟”，便让其搁在一旁。

此刻，他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搁下朱笔，仿佛不经意般，修长如玉的指尖掠过那冰冷的杯壁。

一丝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灵力自指尖探出，如丝如缕，渗入青瓷。

下一刻，那原本澄澈的茶汤深处，一丝幽蓝色的寒毒如同被惊扰的毒蛇，骤然显现，却瞬间被那股冰冷的灵力逼出，沿着杯壁内部的纹路急速蔓延、凝结，最终在杯底形成一层薄如蝉翼、却致命无比的幽蓝霜花。

常衍繁面色无波，收回手指，仿佛什么也未发生。

窗外，庭院中传来清叱与金铁交鸣之声。

是五皇子常景禾正与侍卫“切磋”剑法。

剑气纵横，凌厉逼人，刻意将几片翠绿的竹叶削落，其中一片更是“恰到好处”地打着旋，飘过半开的雕花长窗，不偏不倚落在太子案前。

常衍繁目光微抬，两指拈起那枚竹叶。

叶片青翠欲滴，生机勃勃。

然而，在他指尖灵力的细微感知下，叶脉之中，一道细如发丝、几乎与叶脉融为一体的追踪符咒正闪烁着极其微弱的灵光。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嘲，并未将其毁去，而是随手将其夹入手边那本摊开的《兵韬·诡道篇》中。

书页合拢的瞬间，内里早己备好的数只肉眼难见的噬符虫便悄无声息地爬向竹叶，开始无声地啃噬那精巧的符咒。

午后，二皇子常亭安“心血来潮”，在御花园暖阁设宴赏梅，烫金的请柬由内侍恭敬呈上。

常衍繁展开那熏染着冷梅香的信笺时，一缕极淡的、与冷梅香几乎无异的异香钻入鼻息——能乱人心智，逐步操控行为的傀儡香。

他垂眸，以袖掩唇，发出一声轻微的咳嗽。

袖中一枚温润玉佩闪过微不可察的光芒，早先种于他心脉处的清心蛊立刻被唤醒，释放出清凉之气，将那缕毒香瞬间吞噬殆尽，未留半分痕迹。

“回复二皇弟，孤政务繁忙，心领了。”

他声音平稳无波，将请柬置于一旁。

暮色渐沉，宫灯初上。

太医院新任院判亲自送来安神汤药。

这位院判，是半月前由西皇子常慎楚力排众议、亲自举荐上任的。

常衍繁凝视着那碗浓黑的药汁，碗底沉淀着少许未能化开的朱砂——本是安神之物，此刻却透着不祥。

他清晰地记得西皇子举荐此人时，眼底那抹看似谦恭、实则深藏算计的光芒。

“有劳院判，放下吧。”

常衍繁出声，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

待御医退下，殿门重新合拢。

常衍繁倏然抬手，宽大的袖袍拂过案几，那碗精心熬制的“安神汤”瞬间倾覆。

“嗤——”滚烫的药液泼洒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竟发出轻微的腐蚀声，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白烟。

青砖地上，迅速被蚀出无数细密如蜂巢般的孔洞，触目惊心。

常衍繁垂眸，看着那仍在蔓延的腐蚀痕迹，眸色沉静，却深不见底，仿佛凝结了万载寒冰。

殿内光影晦暗，将他一半面容隐于阴影之中，明明灭灭。

夜深人静，他独自立于廊下，仰观天象。

墨蓝天幕之上，紫微帝星光芒黯淡，其旁有血色暗芒浮动，交织纠缠，主大凶，兄弟阋墙之兆。

这星象，恰似映照着他袖中那柄从未离身、曾饮过试图行刺的“兄弟”之血的玄铁短剑，冰凉刺骨。

夜风吹动他腰间悬挂的蟠龙玉佩，玉坠中心，一点微弱却坚韧的本命灯焰静静燃烧。

透过这盏与本命相连的灯焰，他神识中隐约映出其他皇子寝殿里，同样灯火未熄、密谋低语、或同样在检测毒物的未眠身影。

一场无声的战争，早己在东宫的每一寸空气里蔓延。

良久，常衍繁缓缓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疲惫的阴影。

他极轻地叹息一声，低语逸散在冰冷的夜风里，几不可闻：“整日这般勾心斗角，步步惊心……当真令人厌倦呐……”沉默在廊下蔓延，只有风声呜咽。

半晌，他复又睁开眼。

眼底所有的疲惫、无奈、乃至最后一丝属于人情的温度，都己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一种做出了最终抉择的决绝。

他望着那血色浮动的星穹，悠悠出声，声音轻缓，却带着一种能令天地冻结的寒意：“罢了。”

“既然都无法安心……那便，全都毁了就好。”

风骤起，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仿佛在回应这石破天惊的低语。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太子常衍繁”的桎梏仿佛也随之崩断。

那并非一时激愤的狂言，而是一种深思熟虑后、冰冷到极致的决断。

这东宫的枷锁，这兄弟阋墙的闹剧，这腐朽王朝的沉疴，乃至这看似繁华却内里溃烂的旧秩序……都不再值得他耗费心神去周旋、去修补。

毁灭，是终结，亦是新生唯一的前提。

往后他不再是困于深宫，计谋深算的“太子常衍繁”而是一位脱离深宫，沉默寡言的修仙之人“常孤”他这一生大概终究孤身一人。

他缓缓转身，走入明德殿内。

目光扫过那象征储君权威的案几、奏折、以及殿内一切奢华而压抑的布置，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与己无关的器物。

他没有再丝毫犹豫。

指尖灵力微凝，并非之前那般用于防御或探查的精细操控，而是转化为最纯粹、最暴烈的火焰源种——源自他天衍皇朝血脉深处、却鲜为人知的、带着一丝毁灭特性的本命真炎。

他屈指一弹。

那点微弱的火星落入堆积如山的奏折之中，落入垂落的锦缎帷幔之上，落入那蟠龙香炉之内……轰——！

仿佛点燃了积压己久的干柴，又像是终于撕开了伪装己久的平静。

火焰并非瞬间吞没一切，而是以一种决绝而稳定的速度，开始蔓延、升腾、舔舐着东宫的一切辉煌与隐秘。

檀香被更灼热的气流取代，朱砂的味道混合着焦糊气。

火光跃动，映照着他冷峻的侧脸，眸中倒映着燃烧的景象，却不见半分动摇，只有一片沉静如水的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