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景藏的生意并不好。
郦景藏入的这一行,生意全靠声名,郦景藏没有。
倒不是郦景藏学艺不精。郦景藏只是,耐心差、爱敷衍。她有时候觉得,已经活得百无聊赖了但又没胆子去死的。她这一行,别人都以为是替人消灾除难的,哪里知道,她自己都活得多灾多难的。
一个鳏夫来找郦景藏,问他下一任老婆是哪个方向的。郦景藏说你请回吧,我最多是卦姑(注 1),不是媒婆。
一个孕妇来找郦景藏,说想知道她肚里的孩儿是男是女,与她字相生相克否。郦景藏说问男女找稳婆,问字找道姑。
一个老婆婆,她来找郦景藏,啥话也不说,坐下就抹泪。郦景藏搜出二钱银子放她手里,她推了一下,终究还是拿着走了。
一个小男孩儿,绞着手在郦景藏门口站着,不进也不退。郦景藏不耐烦了,走到他面前,才看清楚他两个膝盖都摔掉了皮,血肉鲜红。他说你能送我回家么,我怕挨打。郦景藏回身写了个字给他,说: 护身符,拿好,你爹看了不打你。
第一节: 睽卦。
小镇逢双是集日。每到集日,小镇都有挤死人的可能。
郦景藏铺子屋檐宽敞,檐下置了一张大竹几,太阳一高,就有人坐到长几上休憩。
休憩的人换了几拨了,那个绿上襦、白底绿花长裙,高髻上缠着一张与裙子同花色帕子的年轻妇人还垂首坐着,不过她的位置已经移到郦景藏门槛边。
郦景藏走过去: 我要关门了,还不打算开口?
她抬首,长眉秀目,额中一颗小红痣,温柔中带着英气。
我……
妇人话没说完就垂首。她的高髻挽得很蓬松,耳朵都被遮住了。
大约知道郦景藏已经看见她的耳朵,复抬首: 求你帮我起一卦吧
一事只能问一次卦,一次卦也只能问一事。并且,无论起出好卦还是坏卦,你都得付钱。
她点头。
郦景藏坐到长桌后的栲栳圈椅上,铺开白麻布。
问何事?
这是郦景藏最喜欢的时刻。郦景藏只需要说出这三个字,郦景藏对面的人就会毫无保留地说出她的故事,包括故事的各种细节。没有人会在此时隐瞒,这些软弱的灵魂以为在此时献出最彻底的真诚就会获得虚空中某位神祇的护佑。
五十根蓍草摆在白麻布上。
小妇人沉默着。郦景藏也没有催她,陪她沉默着。
这女人很喜欢垂首。她难道很清楚自己缓缓抬首露出额间那颗明媚红痣的惊艳么?
她开口了: 能给我纸笔么?我,我愿意写下来给你看。
郦景藏把笔、墨推过去,再递过去一张黄麻纸。
小妇人的概括能力倒是很强。郦景藏已经知道她故事的轮廓了。
郦景藏撕掉那张黄麻纸,开始起卦。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郦景藏从五十根蓍草里分出第一根蓍草放到自己面前米字方位的第二点位置,说: 我要开始了,你已经确定了你所问之事?
她微微点头,眼睛里却有两只惊恐的小动物。
那不问了?
不,问她闭了眼,把两只惊恐的小动物藏起来了。
分而为二以象两。
挂一以象三。
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
分二、挂一、揲之以四、归奇,称之为四营,一个四营称之为一变。而郦景藏要变之后才能得出卦象。
郦景藏开始加快分、揲蓍草的速度。
十有变而成卦。
卦已经出来了。
兑下离上,是个睽卦。
睽者乖也,乖必有难。不过,睽卦的卦辞却是小事吉。这个卦,并不坏。
付钱吧,付钱之后解释卦意。
小妇人奉上的是三百文铜钱(注 2),让郦景藏有些意外。这个小镇用铜钱的人很少,这小妇人,要么娘家富裕,要么,家中有人任公职。
小妇人遇到的事情,大概每一位有点颜色的女子都会遇到。
爱情这一物,在阳春白雪的人那里,也许是精神生活,但在下里巴人这里,就是物质生活,就是直接的身体欲望,两具身体的摩擦。
郦景藏游于峨眉山的时候,见多了这样的女子男子。丈夫常年不在家的女子,都有相好,往来频繁,丈夫归家后,相好就绝迹。若丈夫再外出做工,旧相好再上门,或则,觅得新相好,都好寻常。
郦景藏指着卦形对小妇人说: 你得了个睽卦,睽者乖也,乖必有难。加之此卦初九动,应有亡失之事。若你事前来问,我定要嘱咐你封心守神,勿要有动情之举,但看你耳朵,知道你已承受大难,此后柔顺处事,余生都是平静安和的日子。
她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郦景藏: 那亡失之事又何解?
郦景藏说: 人情物理,总是好合不好离,喜聚不喜散。亡失之事与你相关,却应不在你身上。看卦,结局快有了,你且等着吧。
那我,就等着么?
等着呗,这段时间一心一意地照顾好你的孩子和你自己,安静耐心地操持好家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把你多余的触须和枝条都收敛起来,懂了不?
小妇人点头。
郦景藏穷的时候,来找郦景藏起卦的人,大约都能听到她们想听的东西。
今年郦景藏就很穷。郦景藏看中了小镇山谷中的一所宅子,想租。那宅子是村正家的,要价高出同类宅子的五分之一。
小妇人走的时候,郦景藏把自己的冪离给了她。
凭她眼里的无法隐藏的惊恐,郦景藏知道她肯定是不愿意继续跟着她丈夫的。
她丈夫半夜回家撞破她和她情夫的情事,以各咬下二人半只耳朵为惩罚。她丈夫,莫非是狱卒?
不替人做选择是师父解卦的铁律。但师父,他老人家,反正也不在这里不是。何况,能有情夫的妇人,多少都有些偏执与自恋,郦景藏的话,她未必会真听。
在郦景藏师父那里,卦辞和爻辞是铁律,不得随意解读,郦景藏每有自由心得都会被否定批驳。慢慢的,郦景藏在师门解卦会就成了哑巴。每日最早去,拣个最犄角旮旯的位置坐下,垂头听完同门的高谈阔论及师父对她们的亲切点评,且趁着师姐师妹们围着师父继续求教的时候第一个悄悄离开。后来授业期满,同门皆要离开师门云游历练,郦景藏就此离开了师门,再没有回去过。郦景藏也沉默自觉,从不提自己是某某弟子。虽然,以师父的名望,提了,也许郦景藏生意会成倍地好。郦景藏没有走师父的道路,那就不能提他老人家了,免得师父被人议论说他教个不肖弟子出来。
无法得到师父的认可,有时候会很伤心。一个人云游江湖,是有辽阔的自由了,但那也是辽阔的孤独。
得了小妇人的卦金,离郦景藏租到村正的旧居又近了一步,她心里有些雀跃,关了铺子就朝山谷走去,去看看那将要属于自己的居所。
这小镇生得好,一条大长街纵横南北,西边靠水,东边靠山,在三江汇合之处,地利带来的兴隆啊。
其实从小镇到山谷只要爬一个长坡。村正的旧居建在山谷中一大块平地上,屋旁有数株桢楠,高且直,令人心悦。屋前有块小菜地,打理得极其精细。菜地中央是一棵无花果树,以无花果为分界线,右边种植着紫苏、陈艾等常用草药,左边则是应季的菜蔬。无花果在挂果期,刚走近就闻到一股清甜香。菜地旁的一棵大树树干上,有一兜兰草,是用布兜了泥再把兰草包在树干上的。兰草还长得很蓬勃。这个种植法很吸引郦景藏,是郦景藏想租下这个屋子的第一动念。
假如能租下这个屋子,那菜园的茂盛以及那茂盛背后代表的能干与勤劳似乎也就属于我了,那桢楠的美也似乎属于我了。郦景藏想。
在长坡与旧居间隔着条山涧。山涧上架了块石板。一个戴斗笠的男人蹲在石板上,凝固在那儿一样。郦景藏尽力大声说: 劳驾,让让。
人家不动。
正想提气再大声吼一句让让,忽然看到斗笠下殷红的耳廓,原来是那个男人
那山涧不宽,但郦景藏也跳不过去。而且,郦景藏不太想去惊扰那个男人。
郦景藏在山谷里瞎走,竟然拐上了另一条挺宽的山道。这山道走着走着两边开始出现院子,各个院子的整洁与花木果树的葱茏都令郦景藏暗暗赞叹。
路过一个院子,半人高的围墙种植了一圈栀子花。那栀子花内的小妇人,赫然就是来找郦景藏起卦的妇人。高髻上没有再束帕子,扬着一双挽着双袖的手被小女儿追逐着。笑声清亮,活活泼泼。
郦景藏就有些放心,心情愉快地走下山。
晚间郦景藏喝下第三碗米酒的时候,有人敲门。
不想理。装屋里没人。
但来人显然不理会郦景藏不想开门的心思,敲得越来越重。
郦景藏生气了。端着酒到后屋去喝。
来人竟然跑到后屋来敲窗。
郦景藏粗声道: 前门去,给你开门。
是个圆脑袋的男人,须发皆有白色了。
求你给起一卦吧,我那兄弟不见了,四处寻不着人,虽然最近经常白天不见人,但晚上是定会归家的,但今晚一直没归家,怕他想不开死在某处了……
谁告诉你我能寻人?我又不是那千里眼
那些婆子们说,她们掉的针你都能说出掉在哪儿。
胡说道。郦景藏想那些婆子们眼睛不好记性也是不大好的,顺手用了针也就顺手别在衣襟上了,亮晶晶的来我铺子里求卦找针,这还不好找么?
白发老儿说: 我那兄弟做了不该做的事,被人咬掉半个耳朵,虽然是应该,但他受了这辱,心里一直过不去这个坎儿……
原来是那个男子。
偷情哪适合脆弱的人。
下午见他凝固在桥上的样子,就知道他很难有好结局。
你们家祖坟,是在那长坡的山顶?
是啦。这镇上各家的祖坟,都埋在那彭亡山。白发老儿焦急又不理解郦景藏的问题,但也只能耐心回答着郦景藏。
那去那儿找吧,赶紧去,去迟了, 大约人就没了。
白发老儿转身就跑。
郦景藏在这镇上忽然被尊敬起来,就因为这一卦。
但挺遗憾的,人是在那儿找到的没错,但已经没有气儿了。还手书了忏悔书, 云对不起家人与祖宗。犯错了就去自己祖宗面前悔过,说对不起祖宗, 这也不知道是哪位祖宗开的先河。这哪里是忏悔,分明是求包庇。毕竟谁的孙子谁心疼,况且错也没犯祖宗身上,祖宗们怪你干嘛。况且祖宗们通常都成木牌位了,他们能怎么个样地怪你呢?
白发老儿事后来给郦景藏酬谢了,谢郦景藏让他及时找到兄弟, 使他兄弟免于野狗分食。
郦景藏收下了。
办事就得收钱,这样别人才能和你正常交易。郦景藏讨厌欠人情, 欠别人的人情以及别人欠她人情。
那男子死后不久,听镇上人说, 小妇人的狱卒丈夫酒后失足,跌倒在河沟里, 也死了。
两个懦弱的男人,一个怀着虚伪的愧疚, 要死在列祖列宗面前谢罪;一个怀着胆怯的恐惧,被心魔索了命。
后来郦景藏门上经常被挂上新鲜的栀子花串, 有时候是新鲜的菜蔬。那小妇人,该不会以为,是郦景藏出手杀了那俩男子吧,这么偷偷地长久地感谢郦景藏。
郦景藏想该怎么样清洗掉这个嫌疑呢?
郦景藏又想何必要清洗掉这个嫌疑呢
孤身走江湖,名声脏一点是好的,那对自己无疑是种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