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冯·布伦纳老爷的庄园府邸，并非遥远国度童话里那种缀满尖塔、闪耀着浪漫光辉的城堡。
它是一座敦实、阴沉的庞然大物，由粗糙的灰色岩石垒砌而成，历经数代风雨的剥蚀，墙体上布满深色的苔藓和蜿蜒的雨水渍痕。
窗户狭小，如同堡垒的射击孔，即使在白昼，楼内的多数房间也需依靠烛火驱散弥漫不散的昏暗。
府邸居高临下，俯瞰着大片农田、森林以及像埃尔娜的破屋那样匍匐在地的农奴村落，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关于权力和占有的宣告。
格哈德拎着那个仍在细微啜泣的襁褓，像提着一袋刚采购回来的、不甚重要的货物，从侧面的一个小门走进了府邸。
门内是一条狭窄、幽深的石砌走廊，空气里混合着陈年石料的潮气、久未清洗的挂毯散发出的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厨房区域飘来的油腻食物气息。
这与村落里那种带着泥土和牲畜味道的空气截然不同，是一种更加沉闷、更加压抑的味道。
他没有前往主人居住的、装饰着家族肖像和狩猎战利品的主楼区域，而是沿着盘旋向下的石阶，走向了位于地面以下的后勤区域。
这里的光线更加晦暗，仅凭墙壁上间隔很远才有一盏的、冒着黑烟的油灯提供照明。
脚步声在拱形的低矮天花板下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冰冷。
最终，他在一扇虚掩着的木门前停下。
门内传来嘈杂的人声、锅碗碰撞的声响以及炉火的噼啪声。
这里是庄园的厨房和仆役活动的核心区域。
格哈德推门而入。
一股热浪夹杂着更加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炖煮汤水的蒸汽、烤面包的焦香、处理肉类留下的腥气，以及众多仆役身上散发出的汗味。
巨大的壁炉里火焰熊熊，映照出几个正在忙碌的、穿着粗糙灰布衣裙的女仆的身影。
一个体型壮硕、系着脏污围裙、脸颊通红的女人——厨娘玛尔塔，正挥舞着一把大木勺，大声指挥着。
看到格哈德和他手里的东西，厨房里的嘈杂瞬间低了几分。
女仆们的目光短暂地投射过来，带着一丝好奇，但更多的是麻木和习以为常。
她们早己见惯了领主老爷的财产以各种形式流入这里，无论是谷物、牲畜，还是……人。
“玛尔塔，”格哈德的声音在喧闹的厨房里显得很突兀，“老爷的新‘产业’。
找个地方安置。”
他将手里的襁褓往前一递，动作没有丝毫轻柔可言。
玛尔塔放下木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粗鲁地接过襁褓，掀开一角瞥了一眼里面那个脸色苍白、因为哭泣而筋疲力尽几乎陷入昏睡的婴儿。
“啧，”她撇了撇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这么个小东西，能干什么？
净添麻烦。
还是个带把儿的，比丫头更吵人。”
“老爷的吩咐。”
格哈德面无表情地重复，“给他口吃的，别饿死了就行。
以后能干点杂活。”
“知道了知道了。”
玛尔塔不耐烦地摆摆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放在那边角落的稻草堆上吧，还能放哪儿？
难道给他准备个摇篮不成？”
格哈德没再说什么，他的任务己经完成。
他转身离开了厨房，沉重的脚步声再次消失在走廊尽头。
玛尔塔拎着襁褓，像丢一件多余的杂物一样，把它扔在了厨房最里面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
那里堆着一些准备用来引火的、相对干净的干稻草，旁边可能就是堆放土豆和芜菁的箩筐。
这就是马茨在冯·布伦纳庄园里的第一个“家”。
最初的几天，对于这个脆弱的新生儿来说，是一场生存的严峻考验。
饥饿是永恒的主题。
玛尔塔可没有耐心和乳汁去喂养一个“多余的嘴”。
庄园里确实有一头产奶的山羊，但那羊奶是供应老爷餐桌或者制作奶酪的，轮不到一个农奴婴儿。
马茨的食物，是玛尔塔心情好的时候，会用手指或者一块破布，蘸一点稀释了的、几乎看不到油星的残汤剩饭，或者极其稀薄的燕麦糊，塞进他的嘴里。
更多的时候，是某个稍微年轻些、或许心底还残留着一丝未被磨灭的柔软的女仆——比如一个叫莉娜的姑娘——会趁着玛尔塔不注意，偷偷用手指蘸点温热的米汤或者奶皮子，喂给这个饿得连哭都几乎没有力气的小东西。
寒冷是另一个敌人。
地下区域的厨房虽然因为有炉火而比外面暖和，但那个角落，远离热源，墙壁渗着寒气，夜晚更是冰冷刺骨。
那几块从祖母埃尔娜那里带来的破布根本不足以御寒。
马茨的小脸经常冻得发青，身体在襁褓里微微颤抖。
后来，一个年老耳背、负责清洗厨房地面和餐具的老仆役——老汉斯，也许是出于同病相怜的怜悯，也许是仅仅觉得这婴儿太过碍眼，死掉了会更麻烦，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块更厚实些的、但同样充满污渍和异味的旧麻袋片，胡乱地给他裹上了。
没有人对他说话，没有人用温柔的目光注视他。
他得到的只有偶尔投来的、漠然的一瞥，或者是不耐烦的呵斥——“别哭了，烦死了！”
当他因为饥饿或不适而发出声音时。
他的存在，在这些人眼中，与厨房里那些等待被清洗的锅具、堆在角落里的柴火，并无本质区别。
都是一件物品，一件属于领主老爷的、需要被维持基本功能（活着）以便未来使用的物品。
他甚至没有被赋予一个正式的名字。
在厨房仆役们的口中，如果需要提及他，通常是用“那个小东西”、“农奴娃”、“它”来指代。
“马茨”这个名字，仿佛随着他被带离祖母的小屋，就己经被遗弃在了那片冰冷的土地上。
然而，生命自身的力量，有时顽强得超乎想象，尤其是在这种除了顽强生存之外一无所有的境地下。
马茨，这个被当作器物对待的婴儿，竟然在这场与饥饿、寒冷和忽视的无声战争中，顽强地存活了下来。
他像石缝里的一株野草，依靠着最低限度的、偶尔降临的“养分”——莉娜偷偷喂食的几口米汤，老汉斯扔过来的破麻袋——以及自身那看似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生命力，竟然一天天地……存在了下去。
几天后，持续的、低质量的喂养让他恢复了一些元气，哭声不再那么微弱。
几周后，他那原本瘦削得可见肋骨的小身体，似乎稍微圆润了一点点，尽管依旧远低于正常婴儿的水平。
他的眼睛，那双继承了母亲（据埃尔娜模糊的描述）的淡蓝色眼睛，开始能够聚焦，会茫然地注视着厨房天花板上被烟熏黑的椽子，或者壁炉里跳跃的火光。
他学会了在大部分时间保持安静，因为哭泣只会招来麻烦。
只有在极度饥饿或感到明显不适时，他才会发出那种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哀鸣。
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那个稻草堆角落。
周围是忙碌的、对他视而不见的成年人的腿脚，是随时可能泼洒过来的洗碗水，是搬运重物时可能发生的意外。
危险无处不在。
一次，一个女仆失手打翻了一盆热水，滚烫的水流险些漫到他所在的角落。
另一次，一捆沉重的木柴倒下，就砸在离他不到一尺远的地方。
每一次，他都侥幸与灾难擦肩而过，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冷漠的命运之手，在随意地拨弄着他这根脆弱的风中之烛。
偶尔，在夜深人静，厨房只剩下余烬的微光时，他会睁着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无声地望着虚空。
没有人知道这个小小的、沉默的头脑里在想些什么。
他是否还残存着被祖母怀抱过的温暖记忆？
是否会对那些偶尔投来的、不带恶意的目光（比如莉娜的）产生一丝模糊的依恋？
或许，什么也没有。
生存的本能己经占据了他全部的身心，感受和思考都成了奢侈品。
他就这样存在着，呼吸着，在无人关注的角落，像一件被遗忘在仓库深处的、会呼吸的器物，默默地、顽强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他的未来，似乎己经被注定——在能够站立行走后，开始承担诸如驱赶厨房附近的鸡鸭、拾取掉落的柴火等微小的劳役，然后随着年岁增长，负担越来越重的活计，首到像他的父辈、祖辈一样，将一生的血汗耗尽在这片土地上，最终化为庄园后方那片乱葬岗里的一具无名白骨。
至少目前，在赫尔·冯·布伦纳老爷的庄园厨房里，这个暂时还被称作“小东西”的马茨，活下来了。
他的生命之歌，从一开始，就是一段沉重而无声的旋律，在命运的齿轮下，微弱地、持续地低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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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邸居高临下，俯瞰着大片农田、森林以及像埃尔娜的破屋那样匍匐在地的农奴村落，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关于权力和占有的宣告。
格哈德拎着那个仍在细微啜泣的襁褓，像提着一袋刚采购回来的、不甚重要的货物，从侧面的一个小门走进了府邸。
门内是一条狭窄、幽深的石砌走廊，空气里混合着陈年石料的潮气、久未清洗的挂毯散发出的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厨房区域飘来的油腻食物气息。
这与村落里那种带着泥土和牲畜味道的空气截然不同，是一种更加沉闷、更加压抑的味道。
他没有前往主人居住的、装饰着家族肖像和狩猎战利品的主楼区域，而是沿着盘旋向下的石阶，走向了位于地面以下的后勤区域。
这里的光线更加晦暗，仅凭墙壁上间隔很远才有一盏的、冒着黑烟的油灯提供照明。
脚步声在拱形的低矮天花板下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冰冷。
最终，他在一扇虚掩着的木门前停下。
门内传来嘈杂的人声、锅碗碰撞的声响以及炉火的噼啪声。
这里是庄园的厨房和仆役活动的核心区域。
格哈德推门而入。
一股热浪夹杂着更加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炖煮汤水的蒸汽、烤面包的焦香、处理肉类留下的腥气，以及众多仆役身上散发出的汗味。
巨大的壁炉里火焰熊熊，映照出几个正在忙碌的、穿着粗糙灰布衣裙的女仆的身影。
一个体型壮硕、系着脏污围裙、脸颊通红的女人——厨娘玛尔塔，正挥舞着一把大木勺，大声指挥着。
看到格哈德和他手里的东西，厨房里的嘈杂瞬间低了几分。
女仆们的目光短暂地投射过来，带着一丝好奇，但更多的是麻木和习以为常。
她们早己见惯了领主老爷的财产以各种形式流入这里，无论是谷物、牲畜，还是……人。
“玛尔塔，”格哈德的声音在喧闹的厨房里显得很突兀，“老爷的新‘产业’。
找个地方安置。”
他将手里的襁褓往前一递，动作没有丝毫轻柔可言。
玛尔塔放下木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粗鲁地接过襁褓，掀开一角瞥了一眼里面那个脸色苍白、因为哭泣而筋疲力尽几乎陷入昏睡的婴儿。
“啧，”她撇了撇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这么个小东西，能干什么？
净添麻烦。
还是个带把儿的，比丫头更吵人。”
“老爷的吩咐。”
格哈德面无表情地重复，“给他口吃的，别饿死了就行。
以后能干点杂活。”
“知道了知道了。”
玛尔塔不耐烦地摆摆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放在那边角落的稻草堆上吧，还能放哪儿？
难道给他准备个摇篮不成？”
格哈德没再说什么，他的任务己经完成。
他转身离开了厨房，沉重的脚步声再次消失在走廊尽头。
玛尔塔拎着襁褓，像丢一件多余的杂物一样，把它扔在了厨房最里面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
那里堆着一些准备用来引火的、相对干净的干稻草，旁边可能就是堆放土豆和芜菁的箩筐。
这就是马茨在冯·布伦纳庄园里的第一个“家”。
最初的几天，对于这个脆弱的新生儿来说，是一场生存的严峻考验。
饥饿是永恒的主题。
玛尔塔可没有耐心和乳汁去喂养一个“多余的嘴”。
庄园里确实有一头产奶的山羊，但那羊奶是供应老爷餐桌或者制作奶酪的，轮不到一个农奴婴儿。
马茨的食物，是玛尔塔心情好的时候，会用手指或者一块破布，蘸一点稀释了的、几乎看不到油星的残汤剩饭，或者极其稀薄的燕麦糊，塞进他的嘴里。
更多的时候，是某个稍微年轻些、或许心底还残留着一丝未被磨灭的柔软的女仆——比如一个叫莉娜的姑娘——会趁着玛尔塔不注意，偷偷用手指蘸点温热的米汤或者奶皮子，喂给这个饿得连哭都几乎没有力气的小东西。
寒冷是另一个敌人。
地下区域的厨房虽然因为有炉火而比外面暖和，但那个角落，远离热源，墙壁渗着寒气，夜晚更是冰冷刺骨。
那几块从祖母埃尔娜那里带来的破布根本不足以御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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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一个年老耳背、负责清洗厨房地面和餐具的老仆役——老汉斯，也许是出于同病相怜的怜悯，也许是仅仅觉得这婴儿太过碍眼，死掉了会更麻烦，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块更厚实些的、但同样充满污渍和异味的旧麻袋片，胡乱地给他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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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持续的、低质量的喂养让他恢复了一些元气，哭声不再那么微弱。
几周后，他那原本瘦削得可见肋骨的小身体，似乎稍微圆润了一点点，尽管依旧远低于正常婴儿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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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学会了在大部分时间保持安静，因为哭泣只会招来麻烦。
只有在极度饥饿或感到明显不适时，他才会发出那种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哀鸣。
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那个稻草堆角落。
周围是忙碌的、对他视而不见的成年人的腿脚，是随时可能泼洒过来的洗碗水，是搬运重物时可能发生的意外。
危险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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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他都侥幸与灾难擦肩而过，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冷漠的命运之手，在随意地拨弄着他这根脆弱的风中之烛。
偶尔，在夜深人静，厨房只剩下余烬的微光时，他会睁着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无声地望着虚空。
没有人知道这个小小的、沉默的头脑里在想些什么。
他是否还残存着被祖母怀抱过的温暖记忆？
是否会对那些偶尔投来的、不带恶意的目光（比如莉娜的）产生一丝模糊的依恋？
或许，什么也没有。
生存的本能己经占据了他全部的身心，感受和思考都成了奢侈品。
他就这样存在着，呼吸着，在无人关注的角落，像一件被遗忘在仓库深处的、会呼吸的器物，默默地、顽强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他的未来，似乎己经被注定——在能够站立行走后，开始承担诸如驱赶厨房附近的鸡鸭、拾取掉落的柴火等微小的劳役，然后随着年岁增长，负担越来越重的活计，首到像他的父辈、祖辈一样，将一生的血汗耗尽在这片土地上，最终化为庄园后方那片乱葬岗里的一具无名白骨。
至少目前，在赫尔·冯·布伦纳老爷的庄园厨房里，这个暂时还被称作“小东西”的马茨，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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