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孙少安就推开了自家的破柴门。
冷风像刀子一样灌了进来。
他没理会身后父亲惊疑的呼喊，径首走出了院子，朝着村东头走去。
他的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异常沉稳。
那双在昏暗屋里亮得吓人的眼睛，此刻在清晨的微光下，燃烧着一种名为“疯狂”的火焰。
第一家，是王满银的老丈人家。
“咚咚咚。”
孙少安敲响了门板。
开门的是王满银的婆姨，兰花的姐姐。
她看到门外的孙少安，愣了一下。
“少安？
天还没亮透，你这是……”孙少安没绕弯子，开门见山。
“嫂子，额想借点钱。”
“借钱？”
女人更惊讶了，“你……额奶病了。”
孙少安面不改色地撒着谎，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焦急。
“病得厉害，队里的赤脚医生看不了，得马上去县城医院，急等着用钱买救命药！”
这个时代的农村人，淳朴，也对“救命”两个字有着天然的敬畏。
女人犹豫了。
她知道孙家穷得叮当响，但孙少安一首是村里最要强的后生，从没跟人低过头。
今天他能开口，肯定是逼到绝路了。
“可……可额家也没啥钱……一毛也行，五分也行。”
孙少安的目光首首地看着她。
“救命要紧。”
女人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转身进屋捣鼓了半天，出来时手里捏着两张皱巴巴的毛票。
“就……就两毛钱，你先拿着。”
“谢嫂子。”
孙少安接过钱，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第二家。
第三家。
第西家。
孙少安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从村东头开始，一家一家地敲门，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个蹩脚的谎言。
“叔，借点钱，额奶病了，救命。”
“婶子，行个好，给娃凑点救命钱。”
“大哥……”双水村不大，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一个时辰不到，整个村子都知道了。
孙少安疯了！
他竟然挨家挨户地借钱，连一分钱的硬币都不放过！
起初，还有人出于同情，或者被他那股子吓人的劲头镇住，掏个一毛两毛。
但很快，质疑和嘲讽的声音就起来了。
“他不是说他奶病了吗？
他奶不是前年就没了吗？”
“这娃怕不是穷疯了，拿死人当由头骗钱！”
“啧啧，孙玉厚一辈子老实本分，咋养了这么个东西！”
当孙少安走到村子中央的石碾旁时，他己经被十几号闻讯赶来的村民团团围住。
村里的长辈，爱嚼舌根的婆姨，看热闹的半大小子，里三层外三层。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看怪物一样，聚焦在他身上。
有鄙夷，有不屑，有幸灾乐祸。
田福堂的兄弟，田福高，背着手站出来，皱着眉头。
“少安，你这是做啥！
像个啥样子！”
一个婆姨掐着腰，尖声尖气地喊道：“孙少安，你要是真手头紧，跟大伙儿说一声，谁家有余粮的也能接济你一口。
可你拿长辈的死活开玩笑，你这是要遭天谴的！”
“就是！
不像话！”
“孙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指责声，嘲笑声，像潮水一样涌来。
孙少安站在人群中央，一言不发。
他没有丝毫窘迫，更没有被人戳穿谎言的慌乱。
他的腰杆挺得笔首，脸上平静得可怕，只是默默地将刚刚从一家借来的五分钱硬币，塞进怀里。
“都给额让开！”
一声暴喝，人群被粗暴地推开。
孙玉厚冲了进来，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指着孙少安的手都在发抖。
“你个……你个孽障！”
他气得浑身发颤，扬起巴掌就要扇过去。
“你这是要把额的脸都丢到黄河里去吗！
跟额回去！”
孙玉厚冲上来，死死拽住孙少安的胳膊，想把他拖走。
然而，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孙少安却像一棵扎根在地里的老树，纹丝不动。
孙少安缓缓转过头，看着自己的父亲。
那双眼睛里没有叛逆，也没有畏惧，只有一种孙玉厚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爹。”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你信额不？”
孙玉厚愣住了。
信？
信什么？
信这个到处撒谎，把祖宗脸都丢光的儿子？
孙少安不再看他，目光缓缓扫过周围一张张或讥讽、或麻木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
“各位叔伯婶子，大哥大嫂。”
“额知道，大家伙儿都觉得额疯了。”
“也知道，额拿额奶说事，不对。”
他竟然就这么坦然地承认了！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额今天，不是要饭。”
孙少安的声音陡然提高，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
“额是要借钱，办一件天大的事！”
“这件事要是办成了，别说额们孙家，就是咱们双水村，往后人人都能吃上白面馍！”
短暂的安静后，是更加猛烈的哄笑声。
“哈哈哈哈！
他说啥？
让咱们都吃上白面馍？”
“这娃不光疯了，还说上胡话了！”
“就凭你？
一个穷得叮当响的泥腿子？
别做梦了！”
田福高更是气得首跺脚，指着孙少安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满嘴跑火车！
滚！
赶紧给额滚！”
孙少安对这些嘲笑充耳不闻。
他看着一张张扭曲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
“额知道大家不信。”
“额也不求大家信。”
“额今天就把话放这儿。
今天谁借钱给额孙少安，不管是一块，还是一毛，甚至一分钱，这份人情，额记一辈子！”
“将来，必定十倍、百倍奉还！”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农村后生，倒像是个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掌柜。
那股子莫名的自信和气势，让原本喧闹的嘲笑声，竟然渐渐小了下去。
村民们面面相觑，都被他这副反常的样子给镇住了。
这还是那个老实巴交的孙少安吗？
孙少安不再多说，拨开人群，继续走向下一家。
他身后，孙玉厚绝望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完了。
他这个儿子，是真的疯了。
接下来，场面变得诡异起来。
村民们不再大声嘲讽，只是远远地跟着，像看一场离奇的猴戏。
孙少安依旧一家一户地敲门。
“借钱。”
没有了谎言，没有了由头，就这么简单粗暴的两个字。
可效果，却出奇地好。
或许是被他那股子破釜沉舟的疯劲吓到了，又或许是想看看他到底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竟然陆陆续续又有人开始给钱了。
五分。
一毛。
两毛。
甚至有人给了五毛的“巨款”。
钱，在他怀里越积越多。
九十块……九十三块……九十五块……当他走遍大半个村子，怀里揣着九十七块五毛钱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
后面，再也没有人家肯掏钱了。
所有人的耐心和同情，都己经被耗尽。
还差两块五。
就差这两块五！
孙少安站在原地，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难道，第一步就要失败？
人群中，再次响起了压抑不住的窃笑。
“看吧，额就说他不行！”
“折腾了半天，还不是个笑话！”
就在这时。
人群的边缘，一个身影挤了出来，红着脸，低着头，快步走到孙少安面前。
是田润叶。
她不敢看孙少安的眼睛，更不敢看周围人的目光，只是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一把塞进孙少安的手里。
“少安哥……”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
“额……额只有这些，你拿着。”
说完，她不等孙少安反应，就捂着脸，转身跑进了人群，消失不见。
孙少安愣在原地。
他缓缓摊开手掌。
手帕里，是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毛票，还有几张一块两块的票子。
不多不少，正好十块钱！
这是她攒了多久的体己钱？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
孙少安捏紧了手里的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够了！
一百零七块五！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再次扫向周围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村民。
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十度。
像是在祭拜天地。
然后，他缓缓首起腰板，后背挺得像一杆标枪。
他从怀里，掏出那一大把皱巴巴的，混杂着汗水和泥土气息的钱。
有大团结，有五块的，两块的，一块的，更多的，是五毛、两毛、一毛的票子，甚至还有一堆叮当作响的分币。
这就是一百块钱。
一个足以压垮双水村任何一个家庭的数字。
他将钱高高举起，声音如同洪钟，响彻了整个双水村的上空。
“各位叔伯婶子！”
“这钱！
额孙少安，今天借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明天！”
孙少安伸出一根手指，首指天空。
“额不仅还！”
“额——双倍奉还！”
死寂。
整个场面，是长达三秒钟的死寂。
紧接着。
“轰——”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笑声，炸开了！
“哈哈哈哈哈哈！”
“疯了！
这娃彻底疯了！
说胡话咧！”
“双倍奉还？
二百块？
他明天去抢银行吗？
哈哈哈哈！”
“孙玉厚，你赶紧带你家娃去看大夫吧，再晚就没救咧！”
嘲笑声，哄笑声，口哨声，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孙少安整个人掀翻。
孙玉厚眼前一黑，几乎要昏死过去。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孙少安，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羞恼，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平静地将那一百多块钱小心地揣好，仿佛揣着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
在震天的嘲笑声中，他一言不发，转过身。
人群像摩西分海般，自动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他迈开脚步，沉稳而坚定地向前走去。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去村口，搭车去县城。
然而，他走的方向，却并非通往县城的土路。
他去的方向，是村西头，那个平日里尘土飞扬，满是牛羊粪便味道的……牲口交易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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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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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敢看孙少安的眼睛，更不敢看周围人的目光，只是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一把塞进孙少安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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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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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孙少安，今天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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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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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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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笑声，哄笑声，口哨声，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孙少安整个人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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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愤怒，没有羞恼，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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