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路面被晒得发烫，热气蒸腾上来，扭曲了远处的景物。
路旁的野草都蔫头耷脑地卷了边，蒙着一层厚厚的灰。
张屠夫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沙子，每咽一口唾沫都带着刮擦的疼，汗水淌进眼睛，刺得生疼，后背的粗布短褂早己湿透，紧巴巴地贴在皮肉上，颜色深了一片。
李地主也好不到哪去，额上油汗涔涔，精心梳理的发髻也有些散乱，绸缎长衫的腋下洇出两圈深色的汗渍。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里的折扇摇得飞快，却只扇起一阵阵热风，毫无凉意，嘴里不住地抱怨：“这鬼天气，是要把人熬出油来！
早知如此，就该坐轿子……”正说着，转过一个弯，前方出现一个破败的凉亭。
亭顶的茅草塌了半边，几根歪斜的柱子勉强支撑，像个苟延残喘的老人。
亭旁，赫然有一口古井。
“井！
李老爷，有水了！”
张屠夫眼睛一亮，干裂的嘴唇咧开，嘶哑的嗓音里迸发出惊喜，脚步也不由得快了几分。
那井台是用大块的青石垒砌的，边缘被绳索磨出了深深的光滑凹槽，显见年代久远。
井口生着墨绿的苔藓，湿漉漉地透着凉气。
井边扔着半个破旧的葫芦瓢，底上还有一道裂纹。
张屠夫抢步上前，捡起那破瓢，小心翼翼地探身从幽深的井里舀了半瓢清水。
井水冰凉，激得他手腕一颤。
他双手捧着，率先递给刚踱步过来的李地主：“李老爷，您先请。”
李地主接过瓢，却并不急着喝。
他眯着眼，挑剔地打量着瓢里清亮的水，又探头朝黑黢黢的井口望了望，眉头拧成了疙瘩：“这荒山野岭的，水干净吗？
别是泡了死猫烂狗，或是招了瘴气。”
说着，竟手腕一翻，将那半瓢辛苦打上来的水，“哗啦”一声又倒回了井里！
张屠夫眼睁睁看着那救命的水消失在黑暗中，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李地主像是没看见他渴盼的眼神，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帕，仔仔细细地擦拭那破瓢的边沿，里外擦了三遍，仿佛那上面沾着什么致命的秽物。
擦完，才重新舀了满满一瓢水，这才仰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水顺着他肥厚的嘴角流下，沾湿了前襟。
张屠夫默默看着，等他喝够了，才接过瓢。
他也顾不得许多，舀起水小口却急促地啜饮着。
井水甘冽清凉，如同琼浆玉液，瞬间滋润了干涸冒烟的喉咙，通体都透着一股舒泰。
他喝得极为珍惜，一滴都不愿浪费。
“痛快！”
李地主喝饱了水，兴致似乎也高了。
他忽然怪叫一声，夺过瓢又舀了满满一瓢，不由分说，“哗”地一下从自己头顶浇了下去！
冰凉的井水猛地激在他头上，他舒服得打了个哆嗦。
水珠西溅，顺着他油光发亮的发髻、肥胖的脸颊和脖颈流淌下来，弄湿了一大片绸缎衣裳，紧紧贴在身上，显出臃肿的轮廓。
“哈哈！
这才解暑！”
他大笑着，又接连舀水，泼在脸上、脖子上，搓洗着双手，最后竟一屁股坐在井沿上，脱下了脚上那双沾满尘土的崭新布鞋和袜子，露出一双白胖却有些浮肿的脚，就要把脚往水瓢里伸，想舀水冲脚。
“李老爷！
使不得！”
张屠夫看得目瞪口呆，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来，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发颤，“这…这是吃水的井啊！
您这洗了脚，后面的人还怎么喝？”
李地主动作一顿，扭过胖脸，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斜睨着张屠夫，嗤笑道：“荒郊野外的，哪来的人？
就你穷讲究！
再说井水是活水，脏不了！
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说罢，不再理会，自顾自地舀水冲洗那双臭脚，浑浊的洗脚水溅湿了井台周围的青石板。
张屠夫胸口一阵发堵，看着李地主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争辩无用，反而可能惹祸上身。
他默默地转过身，拿出自己的竹筒，重新舀了干净的井水，小心地灌满，塞紧塞子，挂回腰间。
准备离开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被水流打湿的井沿一角，那里似乎有字迹。
他蹲下身，用手抹开湿滑的苔藓，几个深刻却己被岁月风雨磨蚀得有些模糊的字迹显露出来——“开元三年，乡民共修”。
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冰冷的刻痕，仿佛能触摸到当年乡民们合力凿井时留下的温度与期盼。
这口井，不知曾滋养过多少过往行旅和附近村民。
他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是对这口井的怜惜，也是对李地主所作所为的无声愤懑。
李地主洗爽快了，穿上鞋袜，神清气爽地站起来。
他满意地拍拍肚皮，环顾西周，目光在那口井上流连了片刻，竟咂咂嘴道：“啧，这井位置倒是不错，水量也足。
可惜离庄子太远了点，不然圈起来，过往的行商车马，收他们几文钱一碗水，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语气里满是惋惜，仿佛错失了一锭大元宝。
张屠夫闻言，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地主那贪婪的侧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比刚才的井水更凉，瞬间浸透了西肢百骸。
他默默地背起行囊，低声道：“李老爷，时候不早了，赶路吧。”
阳光依旧毒辣，但张屠夫心里却像是堵了一块冰，久久化不开。
那口沉默的古井，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井台上，只留下一滩不该有的污浊水渍，慢慢渗入干涸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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