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余温尚在唇齿间徘徊，那安神定魄的暖意却未能完全驱散易明衍骨子里的阴寒。
左臂上那道新生的"衡器之痕"不再灼热，却像一枚嵌入血肉的冰片，时刻提醒着他方才的僭越与代价。
澹台守心己悄然离去，库房内重归寂静。
窗外，夕阳正迅速沉入都市的天际线，将玻璃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闭馆的音乐早己停歇，阅览区理应只余下渐次离去的读者脚步声和最后的整理声。
然而，一种异样的寂静，却让易明衍刚刚平复的心神再次紧绷起来。
定。
那并非空无一人后的宁静，而是一种被刻意压抑后的死寂。
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尘埃落定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他推开厚重的库房门公共阅览区灯火通明，却与他平日所感截然不同。
那几位尚未离去的读者，不像是在阅读，倒像是被钉在了座位上，连翻书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滞涩，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他们脸上没有了沉浸书海的放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约的不安与紧张。
易明衍深吸一口气，并非依靠完整的衡易真瞳，而是凭借修复师对环境天生的敏锐，以及初步觉醒后那难以言喻的灵觉，去感受这片空间的“气场”。
空气中，原本平和交织、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各类个人“气场”微粒，此刻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滤过，变得稀薄而畏缩。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排他、带着金属般冷硬质感的气息，正从图书馆大门的方向，如同无声的潮水般弥漫进来，所过之处，万籁俱寂。
这气息让他手臂上的“衡器之痕”隐隐发胀，灵觉像是被细密的针尖刺中，传来一阵微弱却持续的不适。
他小心翼翼地“望”向大门。
透过玻璃，他看到了那令人不安的源头。
并非想象中荷枪实弹的军队，而是三名身着银灰色、款式近似高级行政制服的人。
他们站姿挺拔，动作划一，如同精密仪器上的三个齿轮。
为首一人，正低头看着手腕上一个类似平板电脑的装置，屏幕发出的冷光映亮了他毫无表情的脸。
一种规律的、冰冷的“嘀嗒”声，正从装置中隐约传出，与这片死寂格格不入。
一个冰冷的名词瞬间砸入易明衍的脑海——理则卫。
他曾在校勘某些近代隐秘档案的边角注释里，见过这个隶属于“天道秩序局”的执行单位名称，描述寥寥，却字字透着不容置喙的规则与铁腕。
此刻，名号与实体严丝合缝地对上，带来了沉甸甸的、近乎实质的压迫感。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拽回了他的注意力。
循声望去，在靠近大门的一排社科类书架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裙子、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正被一名理则卫拦在那里。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简陋的小竹篮，篮子里是几束有些蔫了的白色小野花。
"根据《异常物品临时管制条例》第7条第3款，未经报备的卦象活性植物，需进行现场检测与定性。
"拦住她的理则卫声音平板，不容置疑。
他手中拿着一个钢笔状的仪器，正对准篮子里的小花，仪器顶端闪烁着不祥的红光。
"它、它们只是花......"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小的身子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我只是想让它们......开久一点点......"易明衍的衡易真瞳不受控制地微微开启。
他看到，女孩周身笼罩着一层极其微弱、却纯净的"坎水"之气，如同清晨的露珠。
而她怀中的那些小花，正是在这微弱气场的滋养下，顽强地维持着一线生机。
这本是微不足道的能力，甚至可说是上天赐予的一点温柔。
但在理则卫那冰冷的探测仪器下，这点微光却成了需要被"定性"、被"管制"的异常。
"能量波动确认。
强度低于常规阈值，但能量签名......异常纯净，带有本源滋养特性。
依据条例第7条第3款补充说明，此类高潜质未注册变数，需带回进行深度分析。
"理则卫收回仪器，用毫无波澜的声调宣判了结果，伸手便要去拿那只竹篮。
"不要！
"女孩尖叫一声，死死抱住篮子，如同抱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这一刻，在易明衍眼中，女孩与理则卫的身影仿佛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了。
那个雷雨夜，孤儿院的护工也是这样，面无表情地要拿走那个小姑娘视若珍宝的破旧布娃娃，而小姑娘也是用这样无助而倔强的眼神，死死护着，仿佛护着自己全世界唯一的光亮。
他口袋里那枚鹅卵石，仿佛感应到他翻涌的心绪，传来一阵急促的温热，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共鸣。
共情，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后果，身体己然先于意识行动。
他几步上前，挡在了女孩与理则卫之间。
"这位先生，"易明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尽管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还是个孩子，这些花......并无危害。
"理则卫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易明衍，在他手臂的"衡器之痕"位置微妙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移开，依旧面无表情："程序即秩序。
请无关人员退后，避免干扰执法。
"那刻板的、毫无转圜余地的态度，激起了易明衍一股无名火。
他看到了，在衡易真瞳的视野里，这名理则卫周身流转的"乾金"之气过于纯粹、刚硬，己经到了"阳亢"的边缘，缺乏一丝"坤土"的包容与变通。
这种极端的"秩序"，本身就是一种失衡。
就在双方僵持，气氛愈发凝滞的瞬间------被吓坏了的女孩，出于本能，轻轻哼唱起来。
那调子破碎，带着哭音，却像一道清泉，骤然流入这片充斥着金属冷意的空间。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是《虫儿飞》易明衍浑身一震。
这首刻入骨血里的童谣，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把钥匙，不仅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更狠狠撞碎了他一首以来用以自我保护的心防。
而紧接着发生的事，让他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或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女孩在后退躲避时，一个趔趄，口袋里的东西滑落出来，"啪"一声轻响，掉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
那是一枚鹅卵石。
灰白色，温润，河滩上最常见的模样。
与他口袋里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更让他心神俱震的是，他贴身收藏的那枚鹅卵石，在此刻竟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心跳般的"咚"鸣！
一股清晰的温热感瞬间流遍全身，与地上那枚石头产生了肉眼不可见的、宿命般的共鸣！
就在共鸣达到顶点的刹那，数种感知在他灵魂中轰然炸开：视觉上，他眼中尚未完全敛去的衡易真瞳自行运转到极致。
那两枚石头在他视野里化作了宇宙中微小的奇点，空气中所有散乱的卦象微粒——读者逸散的思想、古籍沉淀的灵光、乃至理则卫冰冷的秩序气场——都如同铁屑遇到了磁石，被无形地牵引、吸附，而后又平和地释放，形成一个微型的、和谐的卦象循环。
触觉上，他指尖触及女孩的手腕，一种超越实体的“读取感”倏然传来——他仿佛通过这个刚刚形成的能量循环，“听”到了一股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与一丝深埋的、如野草般顽强的求生欲。
这感觉一闪而逝，却沉重得让他几乎窒息。
那不仅仅是她的恐惧，更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己灵魂深处、那个雷雨夜中蜷缩的孤儿的倒影。
时空仿佛在这一刻扭曲、坍缩。
易明衍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枚石头上，耳边女孩的啜泣与童谣，理则卫冰冷的警告......所有声音都潮水般退去。
世界只剩下那枚静静躺在地上的鹅卵石，以及它所带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宿命感------她不是陌生的感卦者，她是和他一样，被命运标记，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同类。
"拿下。
"图书馆门外，那名为首理则卫冰冷的声音斩断了凝滞的空气。
两名理则卫立刻上前，一人继续针对女孩的竹篮，另一人则伸手抓向易明衍的肩膀。
他们的动作迅捷而高效，带着军人般的冷酷。
理智的弦，砰然断裂。
保护她！
不仅仅是为了救一个孩子，更是为了守护那个曾经在雷雨夜中被拯救过的自己，守护这份跨越时空、由两枚共鸣的鹅卵石所维系的、不容玷污的微光。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吞噬了所有的犹豫与恐惧。
几乎是本能地，易明衍抬起了手。
他没有攻击，也没有防御，只是将心神完全沉浸于左臂那道灼热的"衡器之痕"，沉浸于方才澹台守心为他演示的、那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承业"之道。
他"看"向了伸手抓向他的那名理则卫。
目标不是人，而是他身上那过于刚硬、己达"阳亢"临界点的"乾金"气场。
然后，他凝聚意念，如同琴师拨弦，小心翼翼地在那完美的刚性气场中，注入了一丝源自《连山》残卷的坎水险陷之意。
并非暴力破坏，而是引导其内部本就存在的、因过刚而产生的细微裂痕，使其自行放大。
"嗡------"理则卫手腕上那个正闪烁着稳定绿光的制式手环，突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光芒狂乱地闪烁起来，红绿交替！
他抓向易明衍的动作瞬间僵住，整个人如同触电般微微一颤，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程序出错般的惊愕神情。
他周身那完美运转的"乾金"气场，出现了一个微不足道，却足以引发连锁反应的裂隙。
就是现在！
易明衍一把拉起还在发愣的女孩，同时眼疾手快地抄起地上那枚尚有余温的鹅卵石塞回她手心，转身就向着图书馆深处，那如迷宫般排列的后天八卦书架区狂奔而去！
"目标异常！
能量干扰！
启动追索程序！
"身后，传来理则卫短促而冰冷的通讯声，以及更加急促逼近的脚步声。
易明衍紧紧抓着女孩冰凉的小手，冲入了光影变幻、气场错综的书架迷阵。
喉咙里那股铁锈般的凉气仍未散去，甚至更清晰了些——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拨动他人卦象必须付出的、最微小的代价。
就在他们身影没入书架阴影的刹那，他似乎听到某个高处书架的顶端，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些许玩味的嗤笑："啧，又一个被鹅卵石绊住脚的痴儿......"话音未落，一本无人动用的《山海经》竟自行从书架滑出半寸，“啪”地一声轻响，恰到好处地滚落到一名理则卫的脚前，将其绊了个趔趄。
他不知道自己能逃到哪里，也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他只知道，他不能让她被带走。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雷雨夜，也有人没有放开他的手一样。
此刻，他握紧的，不仅是女孩的手，更是穿越时光，递向当年那个无助自己的回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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