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申城，空气里浮动着溽热的湿气。
沈栖接到祖母电话时，正在准备一场关键的董事会。
电话那头，老人家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小栖，周末空出来，顾伯伯家和你同岁的女儿出差回来了，两家很久没见，一起吃个便饭。”
“奶奶，我周末要飞香港……”沈栖试图推脱，她对这种变相的相亲宴毫无兴趣。
“顾家是书香门第，与我们家是旧识。
你顾伯伯和伯母都是极好的人，他们女儿叫顾夏，听说是个很有灵气的摄影师，刚拿了个很有分量的奖。”
祖母打断她，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层的忧虑，“小栖，集团里那些声音你也知道，有个稳定的家庭形象对你有好处。
而且……奶奶老了，只希望有个人能陪着你，别总是一个人。”
最后那句话，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让沈栖将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她揉了揉眉心：“好吧，奶奶你把时间和地点告诉小梁助理。”
与此同时，城西一个的旧式小楼里，顾夏也正对着手机皱眉。
“妈，我真的不想去相亲。
爸爸的康复治疗还在关键期……夏夏，正是因为你爸爸的情况……”母亲的声音温柔却疲惫，“沈家与我们家以前关系不错，后来走动少了。
这次能重新联系上也是缘分。
沈家那孩子，沈栖，现在掌管着偌大的集团，能力很强。
你去见见，就当是多认识个朋友，不勉强。
万一……万一能借此缓和一下关系，对你爸爸后续的康复费用，或许……”母亲没有说下去，但顾夏明白那未尽的含义。
清高的父母从不求人，如今为了父亲的病，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顾夏看着窗外，父亲书房里那些厚重的学术专著，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深吸一口气：“好，我去。
但只是吃饭，不给人家脸色看，其他的，顺其自然。”
晚宴设在一家格调清雅的江浙菜馆。
沈栖到得准时，她穿着浅杏色的真丝衬衫和西装裤，气质清冽，像夏日里的一杯冷萃茶。
顾夏则穿着简单的棉质连衣裙，头发松松挽起，素面朝天，只在母亲坚持下涂了点润唇膏，安静地坐在父母身边。
两家长辈寒暄着过往情谊，气氛倒也融洽。
沈栖的目光偶尔落在顾夏身上，她正认真听着长辈说话，眼神干净，偶尔微笑时嘴角有浅浅的梨涡，不可否认，第一眼，沈栖觉得她看起来很清爽，像山涧吹来的风。
顾夏也在偷偷打量沈栖。
她比财经杂志上看起来更年轻，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
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切中要害，对长辈礼貌周到，并没有想象中商业巨子的压迫感。
饭后，长辈们默契地给年轻人创造空间，提议让她们去旁边的滨江步道散步。
夏夜的江风带着水汽，稍稍驱散了白日的炎热。
两岸灯火璀璨，映在江面上，碎成一片流动的光河。
两人并肩走着，隔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
“听说顾小姐是摄影师？”
沈栖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温和。
“嗯，”顾夏点头，稍微放松了些，“主要是风光和植物。
刚结束西北的采风回来。”
“西北？”
沈栖似乎有些兴趣，“那边光线很好。”
“对！
特别是俄博梁的星空和敦煌的日落，光影层次非常迷人。”
提到专业，顾夏的眼睛亮了起来，话也多了，“虽然条件艰苦了点，但能拍到想要的画面，一切都值得。”
她顿了顿，看向沈栖，“沈总平时……应该没什么机会去这种地方吧？”
沈栖微微摇头，嘴角有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我的生活半径，大部分在会议室、机场和酒店。
看的最多的是报表和数据曲线。”
“听起来……有点枯燥。”
顾夏脱口而出，随即觉得失言，有些不好意思。
沈栖却并不介意：“习惯了。
每个人选择的赛道不同。
能把热爱变成事业，是幸运的，比如你。”
“也算不上事业，”顾夏的笑容淡了些，语气带着点现实的无奈，“刚起步，还在为生存挣扎。
不像沈总，己经是在规划商业版图了。”
这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沈栖听出来了。
走到一棵开满细碎黄花的栾树下，顾夏忽然停住了脚步。
栾树的花在夏夜里香气并不明显，但簇簇金黄在灯光下别有一番风味。
她像是被某种本能驱使，下意识地从随身的大布袋里掏出相机，对着地上被灯光照亮的落花和树影调整焦距。
沈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微微蹙眉专注构图的样子。
就在这时，顾夏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抬起头，望向她，带着点被打扰的茫然，和一丝询问——“我这样是不是有点奇怪？”
江边的灯光恰好落在她仰起的脸上，汗水让她额角的碎发有些湿润，那双清澈的眼睛，在光影交错间，某个瞬间的神韵——那专注又带着点倔强的眼神——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沈栖的心脏。
林晚。
那个她曾默默注视了整个青春时代，求而不得的影子，在这一刻，与眼前这个刚认识不到两小时的女孩，微妙地重叠了。
沈栖的心跳漏了一拍，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一种混杂着怀念、悸动、甚至是一丝……“或许这就是命运”的荒谬念头，悄然滋生。
顾夏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站起身，收起相机：“抱歉，职业习惯，看到有趣的光影就忍不住。”
“……很美。”
沈栖迅速收敛心神，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望向栾树，“花，和你的专注。”
但那瞬间的恍惚，己经在她心里投下了石子。
这次见面后，沈栖并没有立刻联系顾夏。
时间过去了近一个月，己至深秋。
沈栖忙于处理香港的业务和集团内部的人事调整，但那个栾树下抬头瞬间的眼神，偶尔会在她疲惫时闪过脑海。
她让助理更新了顾夏的资料，知道她父亲的康复治疗进入了稳定但昂贵的阶段，知道她为了筹措费用接了不少商业拍摄，离她梦想的个人影展似乎越来越远。
看着那些冷静的文字和数据，沈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夏夜江边，顾夏谈起西北光影时发亮的眼睛，以及她面对现实压力时，那种沉默的坚韧。
一个念头逐渐清晰、坚定。
她需要一段婚姻来稳定局面，安抚祖母。
顾夏需要资金来解决家庭困境，也需要一个平台重拾梦想。
而顾夏……她像林晚，这或许是一个开始的契机。
但沈栖内心也有一丝混乱，她不确定吸引自己的，究竟是那瞬间的“相似”，还是顾夏本身在栾树下，那种沉浸在热爱里、浑然忘我的模样打动了她。
秋意渐浓时，沈栖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助理的号码：“联系顾夏小姐，约个时间。
我有一份……长期合作提案，想和她当面谈谈。”
第二天下午，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沈栖办公室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斜长的光影。
顾夏坐在沈栖对面，手指微微蜷缩，放在膝盖上。
她打量着这间极尽简约却处处透着不凡的办公室，心情有些复杂。
距离上次见面己过去两月，她没想到会再次接到沈栖的邀约，而且是如此正式的场合。
沈栖没有过多寒暄，她将一份装订精美的文件夹轻轻推到顾夏面前，开门见山：“顾小姐，上次见面很愉快。
这次请你来，是有一份合作提案，希望你能考虑。”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如同在谈论一桩再普通不过的商业项目。
顾夏疑惑地打开文件夹，映入眼帘的标题让她瞳孔微缩——《婚姻契约协议（草案）》。
“沈总，我不明白……”顾夏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错愕。
“很简单，”沈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冷静地注视着顾夏，“我需要一段婚姻，为期三年。
目的是稳定我在集团的形象，安抚我的祖母。
作为回报，协议生效后，我会立即支付一笔足以覆盖令尊后续所有康复费用及家庭必要开支的资金。”
她顿了顿，观察着顾夏的反应，继续用那种理性的、分析利弊的口吻说：“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你得到资金和资源，解决眼前的困境，并能更快、更无后顾之忧地追求你的摄影梦想。
而我，得到一个法律上认可的、稳定的配偶身份。
协议期内，我们需在必要场合维持家庭和睦的形象，私下里，互不干涉，尊重彼此空间。
三年后，关系自动解除，你会恢复自由，并且拥有更坚实的事业起点。
到时候，你再把钱还给我，零息。
从投资回报率来看，这对你而言，是当前情况下效率最高的选择。”
顾夏的手指紧紧捏着文件夹的边缘，指节泛白。
理智告诉她，这条件优渥得惊人，几乎是将她从泥潭中首接拉起，还为她铺好了通往梦想的红毯。
她确实被这精准击中她所有痛点的金钱和资源条件打动了，父亲的医疗费、搁浅的影展……这些现实的重压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下，翻涌的却不全然是功利计算。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夏夜江边，沈栖清冷精致的侧脸，她谈论枯燥工作时那一闪而过的自嘲，以及那句低声的“很美”……抛开那些光环，沈栖本人，无论是外貌还是那份矛盾的气质，恰恰都长在顾夏的审美点上，让她不由自主地产生好奇。
是选择屈服于现实的压力，接受这笔“交易”？
还是……也夹杂着一丝对眼前这个人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动与好奇？
顾夏沉默了许久，办公室内只剩下空调轻微的送风声。
她再次抬起头时，眼神里挣扎的痕迹尚未完全褪去，但声音己经稳定下来：“沈总，协议条款我看完了。
很……优厚。”
她斟酌着用词，“我需要一点时间，和我家人沟通一下。”
“可以。”
沈栖点头，并不意外，“协议草案你可以带回去仔细研究。
有任何疑问，我的律师会为你解答。”
一周后，顾夏给出了答复。
她在协议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比平时略显沉重，却也带着一种决然。
推动她做出决定的，是现实的重压，但心底那一丝对沈栖本人模糊的好感与好奇，如同暗流，在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时刻，悄悄为这个决定增添了最后的砝码。
而沈栖看着那份签好字的协议，心中亦是一片复杂的平静。
她成功地为自己的困境找到了一个看似完美的“解决方案”，这个方案恰好能帮助到那个在栾树下让她一瞬恍惚的女孩。
至于那模糊的悸动是因何而起，她选择暂时搁置。
栾树的花悄然开放，由它偶然见证开启的契约，正式生效。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即将走入一段以理性开始，却注定无法全然理性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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