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彻底放亮，雨却未停，只是从倾盆变成了缠绵的丝，将蔡州郊外的官道泡得酥软泥泞。
沈夜走在路上，衣衫湿透，紧贴着皮肤，冰冷沉重。
但他似乎毫无所觉，脚步稳定，每一步都踩得实实在在，泥水溅起，又落下。
怀里的半本刀谱和那半块铜符，像两团火，灼着他的胸膛。
柳轻蹄的话，更像是一根刺，扎进了他习惯沉默的世界里。
——“江湖不是躲的，是砍出来的路。”
他不想砍路，只想有口饭吃，有个地方磨刀。
可麻烦总像嗅到血腥的苍蝇，嗡嗡地围上来。
前方道旁，出现一个简陋的茶棚。
茅草顶滴着水，三西张破桌，空无一人。
这种天气，这种世道，没人赶路，自然也没生意。
沈夜走了进去，拣了张最靠里的桌子坐下，将腰刀放在手边。
老板是个佝偻的老头，颤巍巍端来一碗浑浊的热茶，又缩回灶台后打盹。
茶水的热气模糊了沈夜的脸。
他需要停下来，想一想。
武当弃徒的死，漕帮的灭口，柳轻蹄的出现，还有那批消失的节度使私盐……这一切像一团乱麻，缠住了他。
他本能地想离开蔡州，越远越好。
但能去哪里？
黑风寨在找他，威远镖局怕他，现在又卷进这滔天大案，天下虽大，何处可容身？
脚步声。
很轻，很快，踩在泥水里，却几乎不发出声音。
沈夜握紧了刀。
一个人影溜进茶棚，带着一身湿气和水腥味。
他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他在沈夜对面坐下，低声道：“兄弟，有火折子吗？
借个火。”
沈夜没动。
那人等了一下，自己从怀里掏出烟袋，却不点，只是在手里摩挲着。
压低的斗笠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沈夜，尤其是他手边那柄普通的腰刀。
“天气糟，路也糟。”
那人像是自言自语，“听说昨晚出大事了，淮西节度使的货船在黑水湾被劫了，死了不少人。”
沈夜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茶水苦涩，割喉咙。
“现在风声紧得很呐。”
那人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节度使府的人，漕帮的人，甚至……听说还有朝廷秘探，都出来了。
见着生面孔，就得盘问。
兄弟面生得很，打哪儿来？”
沈夜放下茶碗，碗底与木桌碰撞，发出“咚”一声轻响。
他终于抬眼，看向对面的人。
斗笠下的那双眼睛，精光内敛，带着官家人特有的审视和压迫。
“路过。”
沈夜吐出两个字，沙哑，干涩。
那人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路过？
这天气，这地界，可不像路过的样子。
兄弟身上……有血腥味。”
茶棚里的空气瞬间绷紧。
灶台后的老板似乎睡得更沉了，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沈夜的手指，轻轻搭上了冰凉的刀柄。
就在剑拔弩张的刹那——“哟！
这不是王捕头吗？
什么风把您吹到这荒郊野岭来了？”
一个戏谑轻快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柳轻蹄像只雨燕般掠进茶棚，蓑衣上雨水滴落，脸上笑容灿烂，仿佛遇到了老朋友。
他径首走到桌旁，一屁股坐下，自然地拿起沈夜那碗茶喝了一口。
“呸！
什么破茶！”
他嫌弃地皱皱眉，然后看向那戴斗笠的人，“王捕头，您这堂堂蔡州府总捕头，不在城里享福，跑这儿来喝这刷锅水？”
被称作王捕头的人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精明干练的脸，约莫西十岁上下。
他淡淡瞥了柳轻蹄一眼：“我当是谁，原来是‘一阵风’柳老弟。
怎么，这案子里也有你的手脚？”
“哎哟喂，您可别冤枉好人！”
柳轻蹄叫起屈来，表情夸张，“我就是个偷鸡摸狗的小贼，哪敢碰节度使的货？
那不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嘛！”
他话锋一转，凑近王捕头，压低声音，却刚好能让沈夜听见：“不过王头儿，我倒是听说……那批盐，压根不是被外人劫的。”
王捕头眼神一厉：“你听谁说的？”
“这您就别管了。”
柳轻蹄嘻嘻一笑，“我还听说，押运的那几个漕帮小头目，昨夜全死了，就死在那边土地庙里，啧啧，惨呐……像是被灭口了。”
王捕头脸色阴沉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他目光再次转向沈夜，带着更深的审视：“这位兄弟，昨夜可曾在土地庙歇脚？”
沈夜尚未回答，柳轻蹄抢先道：“他？
他当然在！
要不是这位哑巴兄功夫硬，差点就被那帮灭口的家伙给顺手剁了！
王头儿，您说这事儿巧不巧？”
王捕头的目光在沈夜和柳轻蹄之间来回扫视，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假。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死的可不止漕帮的人。
今早下游漂来一具尸体，穿着武当道袍，心口一刀，干净利落。”
他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沈夜脸上：“有人看见，昨夜土地庙附近，有类似打扮的人出现过。”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柳轻蹄的笑容也收敛了些，眼神微凝。
沈夜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我见到他时，他己经死了。”
“谁能证明？”
王捕头逼问。
“我啊！”
柳轻蹄立刻接话，“我能证明！
我和哑巴兄一起见的！
那道士死得透透的，伤口一看就是专业杀手干的，跟哑巴兄这野路子刀法完全不搭边！”
王捕头冷哼一声，显然不信柳轻蹄的鬼话。
他盯着沈夜：“阁下看来惹上的麻烦不小。
黑风寨在找你，现在又牵扯进漕帮血案和武当门人之死……跟我回府衙一趟吧，把事情说清楚。”
这不是邀请，是命令。
沈夜看着王捕头，又看看外面绵密的雨丝。
他知道，一旦进了府衙，就再也说不清了。
这王捕头看似公正，但在这蔡州地界，淮西节度使就是天。
他卷进的案子，节度使才是苦主，也是最大的嫌疑。
进去，就是羊入虎口。
他的手，依然按在刀柄上，没有松开。
柳轻蹄的眼珠转了转，忽然笑道：“王头儿，您办案心切，我能理解。
不过，您就不好奇，那批价值十万两的私盐，到底去哪儿了？
真被黄河帮劫了？
您信吗？”
王捕头眉头紧锁。
柳轻蹄压低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据我所知，劫船的人，用的可是制式的军弩……而且，黑水湾的水流，第二天就把一些‘证据’冲到了下游的芦苇荡里。
您猜，我现在要是跑去那边点把火，会不会烧出点什么有趣的东西？”
王捕头猛地瞪向柳轻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柳轻蹄笑嘻嘻地回望，眼神却冷冽如刀。
沉默。
只有雨水敲打茅草顶的沙沙声。
许久，王捕头缓缓吐出一口气，身体向后靠了靠。
他知道，今天带不走这个人了。
柳轻蹄这滑不溜手的贼骨头，手里恐怕真捏着要命的东西。
“柳轻蹄，你最好别玩火自焚。”
王捕头站起身，重新戴上斗笠，“还有你，”他看向沈夜，“我会盯着你的。”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入雨幕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茶棚里，只剩下沈夜和柳轻蹄。
柳轻蹄长长舒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水珠（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好险好险，这老王八蛋，鼻子真灵。”
他转头看向沈夜，笑容重新变得玩世不恭：“哑巴兄，你又欠我一次。
怎么样？
现在信我了吧？
这潭水深得很，一个人蹚，可是会淹死的。”
沈夜沉默地看着他，忽然道：“你为什么缠着我？”
柳轻蹄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加灿烂：“因为你有趣啊！
我看人很准的，你这种人，要么默默无闻烂死在泥里，要么……就能把这天捅个窟窿。
我喜欢看热闹，尤其是大热闹。”
他凑近些，声音充满诱惑：“而且，我知道那批盐在哪儿。
真不想去看看？
十万两白银啊！
就算拿一点，也够你吃一辈子饱饭，再也不用给人磨刀了。”
沈夜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掌心的老茧是常年握刀磨石留下的印记。
他想起父亲死前的话：“江湖乱，朝堂更乱，守得住自己才算活。”
他又想起那武当弃徒濒死的眼神，和那半块“靖乱”铜符。
最后，他抬起头，目光穿过茶棚的雨帘，望向外面迷茫的天地。
“带路。”
他吐出两个字，冰冷如刀。
柳轻蹄眼睛猛地亮了，如同嗅到鱼腥的猫。
“好嘞！
哑巴兄，保管你看一场终身难忘的大戏！”
雨，依旧下个不停。
前方的路，更泥泞，也更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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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入雨幕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茶棚里，只剩下沈夜和柳轻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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