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主子萧婥和其他贵女不一样,她不喜欢诗书华服,她喜欢捡人。
她九岁那年,在避暑庄园里捡了一个满身是伤的胡人少年。
后来那少年成了翟人的王,纵马踏平了关内三州,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她十岁那年,在流放的罪犯里捡了一个脸上刺字的清秀公子。
后来那少年成了朝中的大司马,挟天子以令诸侯,构陷忠良,怙恶不悛。
她十五岁那年,在探亲途中捡了一个被嫡长兄欺辱到濒死的婢生子。
后来那少年成了拥兵自重的龙骧大将军,心中早生反意,和大司马斗得你来我往。
小姐如今已经十岁了,还没嫁人,因为她的父母、兄弟、未婚夫,以及第二任未婚夫,都死在了战乱之中。
眼看着小姐又要在讨饭的乞丐中捡人,我拦住了她。
别捡了。还嫌天下不够乱吗?
可是……
没有可是,再不拔营赶路,我们就要在山里过夜了。
小姐抿了抿嫣红的嘴唇——那是乱世之中少有的鲜亮色彩,大多数人饱受饥饿伤痛的困扰,嘴唇乌青或惨白才是常态,就连我们,也因为这段时日疲于赶路,嘴唇干裂起皮,没有小姐那样的好气色。
小姐道: 好吧,辛苦你们啦。
她一向对我们都很有礼貌,没有因为我们是女奴所生就侮辱践踏,还老说什么人人平等,所以有时候明知她犯蠢,我也对她生不起气来。
我无奈放下帘子,吩咐随从赶走乞丐们,继续赶路。
谁知道怕什么来什么,我们还是遇到了山匪。
锦书低骂道: 刚才那群乞丐肯定是这些山匪的探子,真是个搅事精
行了,她是主子。
什么主子,都是一个爹生的,凭什么她每次惹了事都在马车里坐着等我们解决,我们就要为了她拼死拼活?
锦书原本也是温温柔柔一个小女儿家,逃难这一路来,先后遭遇了许多事,见识了许许多多的死人,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刀下亡魂都有十来个。
相对地,脾气也见长。
要是在萧家她敢这么议论主子,早被教引嬷嬷把脸打肿了。
小姐是小姐,我们是我们,一个父亲生的没用,你我身体里有女奴的卑贱血脉,注定要为萧家舍生忘死。拔刀吧。
锦书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她粗鲁地用手背揉了揉鼻子,指尖微颤——她在害怕。
即便杀过人,每次还是怕的。
虫娘,我今天来事儿了,肚子疼,你护着我点。
好。
就在几个月前,我和锦书还是梅岭萧家的一等奴婢,过着为主人们煮雪烹茶的日子,那时的我们是万万想不到如今会在狭窄的山道里持刀砍人的。
固若金汤的梅岭被羯人攻占,高洁若云端月的萧家人也不得不四处逃窜。
看来天下是真的乱了,再无净土。
这处的山匪约莫三十人,男女都有,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一看就知道是流民逼不得已落的草。
虽说我们只学过简单的武艺,但每顿饭都能吃饱,力气比这些人大得多。
再有就是,流民的武器多是竹制木制,只有两个头人有农具改的铁制武器,无法与小姐给我们打的精铁佩刀相比。
说起学武这件事,也是小姐一时兴起——一开始是她自己闹着要学武,主君和夫人宠爱她,对她的要求无有不从,给她寻了女武师。谁知她学了半个月就失去了兴趣,说: 这也太枯燥了,姿势也不像电……也不帅气,算了算了,让锦书和虫娘学吧,以后本小姐出门,一左一右两个武婢侍立,多威风
主家有令,我们安敢不从,于是我放下萧婥不愿再弹的琵琶,锦书收好萧婥懒得再碰的画笔,学起了刀剑。
没想到现在派上了大用场。
要不是锦书和我会武艺,能震慑住萧家仆从,他们应该早就被吓得四散逃窜,那萧婥的结局也会跟她的同族姐妹们一样,死于庶民之手,更甚者,成为菜人市的一摊骨肉。
天光在树丫上走了几厘,匪徒的血溅到上面,两个头人死了,余下双目无神的人们仓皇奔逃。
说逃也不准确,他们实在是太饿了,又经历了大战,哪里还有体力,只得缓慢地移动。
萧婥掀开车帘子,见这景象,颤声道: 给他们些吃的吧。
锦书正在拿帕子擦刀,听到这话,她将帕子一甩,用刀指着那群流民,气得失笑道: 他们的可怜让金尊玉贵的小姐您流了泪,真该死啊不如我去把他们全都杀了
锦书太激动,刀尖的血甩到了马车上,萧婥见到空中的血线,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合上帘子怕自己被溅到。
沉默,马车内外都是一样的沉默。
锦书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大不敬,心虚地看向我。
萧家的其他下人们也都看向我。
我们是郎君年少时风流的产物,时下士族男子们若与奴仆有子,多是不认的。少有几个认下且按照族中子弟来培养教育的,都会沦为士族的笑柄——龙骧大将军就是这种情况,到现在都有人嘲笑他是婢生子。
锦书的生母是萧家世仆,她在萧家出生长大,能走路说话的年纪就被送到萧婥身边做贴身侍婢,就和她的母亲、姨妈、外祖母们一样。
而我的生母却是高鼻深目的鲜卑女奴,这样的美貌为士族推崇,这样的血脉却格外令他们感到羞耻,所以我在舞乐楼里出生。直到萧婥小姐某次心血来潮要看歌舞,惊异于我的相貌,说我像是某种娃娃,要让我近身伺候,我才得以离开那座绮楼。
如今逃亡在外,锦书和我的身份是小姐以下最高的,何况我们还有两把实实在在杀了许多人的刀,仆从们便不敢按照规矩将对主人不敬的锦书拿下处罚。
他们在观察我的态度。
或者说,他们想知道,在梅岭祖宅被攻破、萧家族人四散奔逃的时候,他们还需不需要对那个拥有巨量粮食、书籍、华服、金银的娇小姐言听计从。
萧婥的身份是她最大的倚仗,但荒山野岭,饿殍遍野,这身份保护不了她。
一股凉意从心底里泛起。
在到达安全的地方之前,决不能让萧婥的权威受损,否则,双拳难敌四手,蠢蠢欲动的仆从和层出不穷的山匪会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想明白这一切只是一瞬间,我立即跪下,高声道: 锦书冒犯小姐,还请小姐降罪
马车里没有传来回复的声音,不知萧婥在想什么。
我起身走到锦书身边,盯着她的眼睛: 自己跪下,磕头请罪。
锦书心里已经乱了,她小声反驳: 不能再这样……
我用只有她能听得见的声音说: 迁徙的大雁只有一只头鸟,哪怕头鸟带错了路,至少雁群不会散,但要是鸟儿四散飞走,猎人会一只只把它们打下来放在火上烤。
锦书双眼微微睁大,她明白了我的意思,跪下认罪。
她磕头磕得很重,几次下来额头便有了血痕。
马车里依旧没有声响传出。
看着四周躁动的仆从们,特别是几个身强体壮的男奴,我心底的不安更是放大,
我走到马车车辕处: 小姐,虫娘可以进来伺候么?
萧婥那白皙柔嫩的手自马车中伸了出来,她带着哭腔喊我的名字: 虫娘……
我进了马车,见萧婥已经哭湿手帕。
萧婥抱着我的腰,将头埋在我胸前啜泣:
我知道不应该救他们,可是……他们真的好可怜……你没看到,那些人里有个孩子,脚踝像小狗一样粗,肚子却那么那么大,他们要饿死了,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呜呜呜呜呜呜……
小姐是个心软的人,在萧家,她的心软是那么令人敬爱,只是现在时机不对了。
我不知道做什么能让她心情好一点,只得轻拍她的背:
再过半个月,我们就能到雄州了。
雄州是夫人的娘家。
羯人攻击梅岭的举动太突然,四散的萧家族人们要么逃向京城,要么就近求助。携带着百年来累积的财富的萧家人缺少武将,如一座座行走的金山,最值得信任的自然是血脉相连的妻族、母族、小宗等。
所以士族永远是士族,他们互为姻亲,互相庇护,如一面大网覆盖着中原土地。
若拥有如此巨额财富的是锦书或者是我,我们只会被抢得一无所有。
毕竟,我们不算萧家人,我们的母族更不能提供丝毫帮助。
说到雄州,萧婥的精神稍有好转: 好久没见外祖父了,不知他现在身体如何。虫娘,外祖那么疼爱母亲,他该多难过啊……
小姐还活着,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大的慰藉。
萧婥点点头。
小姐,锦书还在请罪,该怎么罚她?
萧婥小小地啊了一声,这才想起锦书来: 不罚锦书,快让她进马车来休息。
萧婥真的很没有身为主人的自觉,小时候她将自己的衣裳首饰分给我们。锦书私下偷偷穿戴,被嬷嬷告到夫人处。夫人让人用藤条惩罚她,她差点打死。后来是我让只剩一口气的锦书跪着求夫人小姐原谅。
夫人不想饶过不知天高地厚的锦书,是萧婥哭求才让她得以留下。
我一直都明白,小姐的衣裳首饰和小姐的善心都是好的,但我们不一定配得上。
在逃亡的途中,这种感受越来越深。
多谢小姐不怪罪锦书。
我走出马车将锦书扶起,大声道: 小姐叫你进去训话。其余人等立刻收拾行装出发,若误了到雄州的时间,雄州的夏大人可不比夫人那样好说话。
雄州守夏蓟,萧婥的亲舅舅,为人刚正严苛,和他的亲妹妹——我们的夫人很像。
我就是要提醒他们,夫人的狠厉他们是见识过的,要是慢待了萧婥,夏蓟饶不了他们。
果然,听到雄州夏蓟,浮动的人心又回归平静。
队伍很快再度出发。
一路上,地越来越烂,焦土味越来越重,我也越来越不安。
扎营休息的时候,我找到一片沙地,用树枝在上面画出南部四州,大致勾出梅岭和雄州的位置。
萧婥由锦书护卫着下马车散心,见我看着地面发呆,她走到我身边看向我画的图:
虫娘好厉害,画得跟祖父书房里的舆图一样呢。
萧婥偏过头看着我笑,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白皙的脸颊上晕出淡淡的粉色,整个人像一簇绽放的榴花。
锦书却在冷声道: 不对劲……
我说: 是吧,你也看出来了。
萧婥眨巴眨巴眼,疑惑地看着我们。
我耐心地给她解释: 羯人攻占了梅岭,在这里。雄州在这里。小姐你看,雄州再向南就是土羌人的盘踞地。
我们原想的是前往雄州的路好走,即便有流民也可镇压,只要到了雄州就好。
另外也是因为雄州兵强马壮,能够护佑一方。
但是这一路走来,小姐有没有觉得过于安静了?
萧婥点点头: 为什么呢?
两种可能,一是雄州开城门容纳流亡百姓。
萧婥虽然心慈,但也不至于觉得全天下都是好人,道: 那第二种可能是什么?
锦书补充道: 那些人都死了。雄州也出事了。
萧婥下意识道: 不会吧,不是说舅舅很厉害吗?
我在想,土羌人和羯人冲突颇多,羯人得到梅岭后实力大增,可能会有吞并土羌之心。土羌人为了自保,也可能会攻打雄州。
锦书道: 不大可能,土羌打不下雄州。
还是得去探一探。这样,我带上两个健仆、两匹马,去雄州城外一趟。
萧婥急忙拉住我的手: 太危险了,你不要去
我知她是真心不想我们涉险,没有伪装。
要么就不去雄州了,再往北边走就是楚地,我们去投襄州。
那太远了,路程越远,变数越多,粮食也不够。
当日梅岭城破,萧家人死在羯人手下的不计其数,小姐能够逃脱,是因为主君和夫人爱子情切,以自身做诱饵吸引羯人注意,将所有护卫力量都投在她身上。
即便如此,我们现在也死伤得只剩下几十人了。
更重要的是,由于逃跑得匆忙,金银珠宝带得多,粮食来不及收拾带走——羯人打梅岭就是为了萧家的粮仓,我们哪敢去取粮食?
人一饿,精气就会变差,手脚没了力气无法自保,脑子里只想着吃饱,不再是人,化作只知果腹的畜牲,就跟流民一样。
到那时候,有再多的财宝都无济于事。
总之,想要活下去,就不能让自己和手下的人饿着。
小姐,我们的粮食不够到襄州了。我用树枝指着地上的某处,雄州旁边有脊江,您先往脊江去,若雄州无恙,就入雄州;若雄州也生变,就走水路向上,往京城方向。
那你呢?我不能不管你
到脊江后等我两日,等不到就不必等了。
萧婥狠狠摇头: 虫娘,我只有你和锦书两个姐姐了
锦书惊讶地后退了一小步。
我笑了笑,不管萧婥是真心这么想,还是在逃亡途中不得不依靠我们而产生了这样的错觉,她能对卑贱的锦书和我说这种话,都令我高兴。
但是小姐也说过,最讨厌话本里那种明明可以活命却非要你等我我等你就是不肯逃最后全部死掉的故事。虽然我从没看过这种话本,也不知她是在哪里看的。
萧婥抿唇,看了看锦书,似乎在征求锦书的意见。
锦书也看向我,她同样拿不定主意,眼中还有因为刚才那声姐姐带来的震惊。
场面很感人,但时机更紧迫,这真不是姐姐妹妹抱头痛哭的时候,我拍了拍锦书的肩: 就这么定了,你带她去脊江,我带人去雄州城。
说着,我贴近锦书耳边轻声道: 不论发生什么,记得她叫过你姐姐。
锦书眼眶红了: 好,你放心。
……
个时辰后,我看到了雄州城那焦黑的城墙。
夏蓟的头就挂在城墙上。
土羌人怕看到的人不知道那是夏蓟,还特意在头上用穿肉的钎子挂了布幅,用血写了他的名字。
离开梅岭后一个月,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何谓山河破碎。
4
什么?要进雄州城?虫娘,夏蓟大人的头还挂在墙上
随我到雄州城的两个仆从见到满是黑红色血迹的城墙,第一念头就是逃走,我却很想进城看看。
据我所知,土羌人与羯人不同,他们聚族而居在山林里高高的碉楼上,那种碉楼比这样的城池易守难攻得多,是故每次打了胜仗都是劫掠一番,并不占据城池。
夏蓟的头悬在城墙上这么久没人去取,夏家被灭族的可能性极大,那么土羌人这样做的目的就不是挑衅夏家——那属于媚眼抛给瞎子。
这很有可能是一种震慑,震慑可能突袭他们的羯人。
如此一来,雄州城现在说不定是座空城。
我将头发散开,在路旁还有血水的泥地里滚了一圈,往脸上脖子上抹上泥浆,扯下粗布衣摆的边,用布条缠住我白皙到一看就不是平民百姓的手。
你们不敢去的话就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小姐之前多番嘱咐,叫我们看了雄州城立刻去汇合……
我打断他的话: 叫你看,你就只是看吗?不要磨蹭浪费时间,我意已决,你们只管听就是了。
往城内走时,身后一人嘟囔道: 她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小声些
胡姬生的丫头罢了……
我回头看向他,低吼一声: 闭嘴
两人都不敢再作声,似乎没料到我真的敢和他们撕破脸。
我冷笑道: 羯人把萧家杀了个通透,你我都是丧家之犬,你有什么底气看不起胡人?我劝你们也别说得太习惯了,免得哪天再让羯人听见,把舌头割了来下酒。
二人脸色骤白,俱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像是真的害怕被羯人听去,割了他们的舌头。
我不再理他们,装作一瘸一拐地向雄州城走去。
城内果然如我想象的,只剩残垣断壁和满地碎尸,无处不在的腐烂尸臭冲击着鼻腔,满目都是令人不忍多看的炼狱景象。
城中活物都被杀光,粮食财宝被洗劫一空,其惨烈程度比梅岭更甚。
雄州的确是被土羌屠城了。
但其中疑点很多,我一面走一面观察,想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我在城中的某个广场上找到了答案。
一堆尸体中间放了一条长长的木制猪食槽,十几个男子双手被铁链反绑,头被压在猪食槽中,跪在地上,食槽内放着被打碎的头颅、脑浆和血……
我看不下去了,干呕起来。
缓和了好一阵子,我才有勇气再看向那处,猛然发现被绑的男子中有人还有呼吸。
我等到天色彻底暗下去,确认没有土羌人埋伏,才用刀砍断绑住他们的铁链。
别杀她……别杀……
我给喃喃自语的那人喂水,求生的欲望让他死死抓着我的水囊,将剩下的水全部喝光。
待他神志稍微清醒,睁开眼睛后说的却是: 杀了我
我是梅岭萧氏。
杀了我……
你冷静些,土羌人已经走了,你安全了。雄州城发生了什么?
杀了我……我叫你杀了我
啪——
我一巴掌打过去,他不住转动的眼珠被这一巴掌打停,他定定地看着我,像个木偶人。
雄州城为何会变成这样?
翟人和土羌人联合,屠了雄州,把父亲的头挂在马背上带走……把祖母和母亲的头打碎,放在石槽里逼我们吃……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逼子食母,这样攻心的虐杀不是土羌人的手段。
我莫名想到了赵争,那个被小姐救回的绿色眼眸的少年。
他的眼睛像琉璃一样美,里面却酝酿着最恶毒的恨意。
他在萧家的时候,小姐喜爱的碧眼波斯猫被大公子的猎犬咬死,那件事刚好发生在大公子向小姐讨要他做下奴之后。
小姐和锦书都怪罪大公子,我却暗暗怀疑他。
赵争看起来仿佛一个玉做的童子,但外貌不能作为评判一个人的标准,自他到萧家后,一切有损于他的人或事都会不顺,不会那么巧的。
要不是他不辞而别,我本也准备处理掉他。
谁知他跑了,还成了翟人的王。
他走后我们才知道他是翟人,在那之前他一直骗我们说他是鲜卑人。回过头想想,或许正是见我有鲜卑人的外貌,所以他才说自己是鲜卑人,想以此博得我们的关爱。
要知道,翟人曾被夏蓟杀到险些灭族。
赵争冷血阴鸷,极善诡计,说不定羯人打梅岭、翟人土羌打雄州,就是他的谋划,这样两处来不及互相救援,西南就能被他挖开一道流血不止的贯通伤。
想着想着,又有两个夏家儿郎苏醒,他们见到周遭场景,也与第一个醒来的男子一般哀求我杀了他们。
真是读书读傻了,这时候还抱着人伦孝义,被人折辱到这份儿上,不以血还血却只知道求死,实在是懦夫
三人神色凄惶地看着我。
你们的表亲萧氏十娘萧婥,父母俱亡于梅岭,如今孤身一人,却也拼命奔逃,只求苟活于世以待日后为家族报仇。你们一群儿郎,难道还比不上咳珠唾玉的萧家娘子吗
起来把夏蓟大人的头从城墙上取下来,我们去脊江与萧氏会合。
见他们不动,我又摇醒其他几个还活着的男子,待他们稍微醒转就不由分说地把包袱里的干粮往他们嘴里塞。
一个两个,还未来得及哭着叫我杀了自己,就先因为求生的本能而猛嚼干粮。
最先醒来的男子见我这样干脆,一点也不想跟他们废话,反倒很快从崩溃中走了出来:
是我们一时糊涂。敢问恩人姓名,我夏绫铭记五内,必将回报
我是……不知怎么的,曾经高高在上的夏家公子们用近乎虔诚的目光看向我,那句萧氏侍女虫娘便怎么也说不出口。
或许是担心被他们知道我是萧氏的奴婢,便不会听我的安排。
又或许,从见到城墙上夏蓟的头颅开始,所谓士族,对我而言便不再那样高不可攀。
我顿了顿,答道: 我是萧氏养女,萧翀。
萧翀——我脱口而出的,伴我一生的名字。
齐懿武本纪
景纯二年,天下乱,会羌、翟狡袭雄州,屠城以净,唯数夏活之,求死。帝谓之: 杀者曷为不死,而为祸人怀死?此大仇需报归也。
帝而后自名为翀,告以冲天意。
夏家活下来的子弟和仆从还有十二人,其中夏家子弟五人、侍卫随从七人,以夏蓟的第五子夏绫最为尊贵。
我在城中另搬了些尸体让夏绫等人与之互换衣物,将他们放到食槽的位置,冒充夏家子弟的尸体。
又用同样的办法换下了夏蓟的头颅。
他的头已经腐烂了,无法带走,夏绫将其埋在城门处,提醒自己雄州之变、夏家的这场血海深仇。
不论我让大家怎么做,夏绫都第一个照办,于是众人也对我的安排立刻执行,毫不迟疑。
夏绫这样的贵公子穿上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麻衣,看起来也和这世上所有乱离人一样凄惨。天下大乱,任何人不会因为任何理由受到额外的优待。
因我们又耽搁了一阵,此时有不怕死的流民进城,走路的时候脚都打偏,看到我们时眼中俱是攫取的欲念之光。
夏绫紧张地顿住了脚步,我道: 是流民,太饿了,见到肉就走不动路。
在他们眼里,我们和尸体的区别就是我们的肉是新鲜的。
夏绫沉声道: 阿翀一路走来,这样的景象已经见了许多吧,是否仍有恻隐之心?
有,但不多。
夏绫还想说什么,我打断道: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缩了一下鼻子,似乎有点惊讶于我的冷静。
但他终究没有反驳,始终听从我的意见。
走到城外,萧家的仆从只剩一人。
他……他说不等了,要先去护卫小姐。见我身后跟了人,他偏了偏头问道,这是?
这是夏家的幸存者。
啊是夏大人那仆从欣喜之际不忘礼数,腿一软就朝夏绫跪下。
其实这也不怪他,虽然萧家与夏家都是大世家,但夏绫是能承袭家业的男子,萧婥是用来嫁人联姻的女子。下人们对小姐是尊重,对公子们,却是奉若神明——能给予他们权势地位的神明。
我这时才想到,待夏绫他们见到萧婥,我的身份定会被戳穿,夏绫他们就会明白我只是萧家郎君跟鲜卑女生下的奴婢。
虫娘,你是怎么了,为何会生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竟然敢玷污尊贵的萧家
我不由得冷战了一下,道: 事不宜迟,我们快去脊江。
说是要走,却再次陷入困境。
那随从走时带走了一匹马,如今我们只有一匹马。
得想找两辆能用的牛车套上,如今一匹马是注定载不动十四个人的。
夏绫他们十二个许久不曾进食,元气大伤,支撑不住赶路。
若留下几人在雄州,又怕土羌人或是其他流民要了他们性命,再者,小姐说过,死过许多人或动物的地方容易暴发瘟疫,不能久留。
该怎么办呢?
与夏绫对视一眼,我问他: 雄州城外夏家还有没有可以藏身的隐秘之处?
有,离这里三十几里的一片果林,里面有一些藤甲和刀。想了想,他补充道,如果没有被发现的话。
我取下腰间一块用红绳串起来的晶冻: 夏公子,就让他用快马载你去脊江求援,带上这块石头便能证明你的身份。我带夏家其他人去果林躲避。
阿翀,不必如此,你去找萧十娘,我们等你来支援。
我苦笑道: 其实我骗了你,我不是萧家的养女。
所以我的命,甚至可以说,我们这里所有人的命加起来,都比不上夏蓟仅剩的儿子夏绫的命尊贵。
我怎么可能放他在险境而自己去求援呢?
谁料夏绫回答: 阿翀姓什么不重要,我只知道你是我夏家的救命恩人。况且如今我们身体虚弱,只有你能奔马报信。
你知道……
夏绫道: 若萧家真的收养了你,夏家不会不知道。更何况……阿翀莫怪,你的面貌与中州人不同。
是了,鲜卑人的高鼻深目和格外白皙的皮肤都在我身上留下了印记,宣告着我身体里流着什么样的低贱血液。
对不起,我阿娘是鲜卑女奴。
但我只认萧翀救了我。
夏绫退后半步,对我大拜,请你一定回来救我们,夏家存亡全系阿翀一身了。
我愣了愣,方才还沉浸在被戳穿的恐惧和羞愧中,现在却又被一种全新的情绪所笼罩。
在萧家之外,我第一次从鲜卑舞姬之女、萧家奴婢、萧婥的护卫等等令我感到不快甚至痛苦的身份中剥离出来,被当作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对待。
而我分明是喜欢被这样对待的。
就像萧婥说的,人人生而平等,我以前并不是不喜欢这句话,只是不敢承认我喜欢罢了。
夏绫,高贵的夏家公子,对我大拜……
我无以为报,唯有回以我的承诺:
你放心,我一定回来。
天色黑了又亮,我快马加鞭赶到脊江,没有见到萧婥和锦书,只见漫江血水,以及挂着萧家纹样的破损掉的马车。
同我一道的随从体力不支从马背上滑下去,几乎是用爬地,爬到离他最近的江水边。
什么都没了……虫娘……他们死了,被扔进脊江了……
我下马的时候也因无法控制的恐惧而双腿发麻,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装作镇定地看。
一具尸体都没有。
破损的马车里有萧婥的玉钗,碎成了好多块,旁边还躺着锦书刀鞘上的玛瑙。
我给萧婥簪过的钗,给锦书擦过的刀。
我捡起两块碎片,握在手心,用力到像是要将它们刻进骨头里。
我走出马车残骸,仔细地查看四周。
虫娘,我们怎么办?
回去找夏绫。
可是车马粮草都没了,小姐也……
闭嘴。
马车上的刀痕还有地上的牛蹄印都是土羌人作战的习惯。
若是翟人来袭,应当不会杀人。赵争是恶毒,但萧婥毕竟救过他的命。
所以一定是土羌。
恨到了极致,我反而冷静了下来。
一直逃亡,就一直挨打,家没了,人死了,书被烧了,粮食丢了,最后连做人的尊严也被践踏……
既然无论如何都会死,那至少在死之前不能让那些闻着血腥味追逐不休的豺狼好过。
我要回去找夏绫,我要报仇。
我要杀了那群狗东西
我在李子林与夏绫碰头。
再见面时,我唯余一人一马,看起来应当很狼狈。
萧家那跟随我的随从已半路溜走,在他眼中萧家人已经死光了,我不过是一个奴婢而已。
本来他还想偷马,动缰绳的时候被我发现,我抽出刀来抵着他的喉咙让他滚。
他落荒而逃,不知离开后会怎样咒骂我。
而夏绫这边的情况也不见好,他们走到李子林后,在农舍里找到了一些藤甲、铁制农具和囤粮,未来得及高兴,便有一人死去。
夏绫给他诊脉,发现他是饿死的。
他们经历雄州城之变后,在城中被困几天几夜,能饮的水只有鲜血,能吃的食物只有……
多可笑啊,在南部煊赫至极、执掌雄州两百年的夏家子弟,生来就在云端的夏家子弟,竟死于饥饿。
夏绫一边与我说这些,一边将热好的稀粥给我:
吃点吧,你应当也许久未曾进食了。
我心里难受,胃也一阵阵地害疼,毫无胃口,但夏绫说得对,我许久未进食,应当吃东西。
我慢慢喝下那稀粥,夏绫又递给我一些李子:
鼠灾泛滥,这片林子的树根原本都被啃坏了,这才废弃的,却不想还有几棵树活了下来,留下了这些青李。
夏绫微微地叹了口气: 我们也如这几株李树一般。
我接过李子,揉了揉泛酸的鼻子,开口说话的时候鼻音很重: 夏绫,梅岭雄州都遭劫掠,我的……妹妹萧婥死在了脊江边,你的父亲夏蓟大人的头颅还埋在城墙下,今天在这草庐中的所有人,与那群狗贼都有不死不休的深仇。我直直地看向夏绫的眼睛,即便萧家无法支援,我们也要报仇。
阿翀,我知你心中恨极,但我们只有十二个人。
我有办法,只是有损阴德,不知诸位可愿一试?
夏绫诧道: 什么?
我环视周围,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表情,他们或疲惫不堪,或惊魂未定,或如夏绫这般思索着出路。
可能有什么出路呢?无非是往北面去,求人收留,谋取官职,借兵借马,以图报仇雪恨。
萧婥就是这样做的,她的下场何如?
夏家诸公子、先生,我有一计可杀土羌,夺回雄州城和被侵占的食物、女人和财富,我们可能会死,但我保证,仇人会比我们死得凄惨。
天气这样热,再也没有比现在更适合此计的时候了。
夏绫低声道: 你这话听着便让我不安。
我坦诚道: 没错,这是损阴德、伤阴鸷的法子,用了,或许我们死后都要下地狱。
我低笑一声: 可是你们看这世道,跟在地狱有什么区别?
阿翀,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法子?
我曾听人说过,死过许多人又没有处理尸体的地方容易暴发瘟疫,原因很复杂。你们可记得孝文帝征战岭南染疾而死,岭南正是经历屠城而瘟疫泛滥的时候,可见这说法有据。
雄州城内现在全是尸体,只要我们在瘟疫暴发后引诱离得最近的土羌人深入,让他们染上瘟疫,贼子自取灭亡,我们拱手以待即可。
有夏家子问: 那我们就不会染病吗?
剃发,沐浴,以纱布覆面,将全身包裹住,肉身不接触尸体,每日换掉衣物,便能隔绝瘟疫。
这都是萧婥曾经说过的。
从梅岭出逃后,她坚持要我们所有人换新衣,扔掉旧衣,每日沐浴。众多仆从私下抱怨她娇气,她觉得委屈,却又不便自降身份与下人争辩,只在马车里跟我和锦书说过。
她说,许多名医其实也知道如何预防传染性的疫症,只是大多数人负担不起这些预防手段,光是叫他们每日更衣就已经不可能了。
你就那么肯定?万一有事,仇还没报我们便先死了
我说了这很危险,走到如此地步,没有什么方法是万无一失的。
那人转而问夏绫: 五哥,你怎么说?
夏绫道: 我要试验一次。
可以。但不能耽误时间,我们一边试验一边找幸存者共同举事。还有,我要很多野狗。
……
在李子林里休整一日后,夏家两人潜入鬼域般的雄州城,拖回腐臭的尸体。我和夏绫则在深山游荡,活捉了一个持长棍的土羌男子,将男子浑身用刀割出伤口,与那两具腐尸一同关在农舍的空屋内,每日只提供少量干粮和雄州城护城河内的血水。
几日后,农舍内的土羌人发起了高烧,并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吃了那腐尸肉的野狗第二天也有了同样症状。
我和夏绫用麻布裹住全身,用透光的白纱布遮住双眼,站在窗外观察。
夏绫意味不明地说: 阿翀,造疫是天地不容的恶行,你我或许是真的要下地狱了。
我心想,他们杀了萧婥和锦书,灭了萧家和夏家,还有那么多庶民,天地难道就容得下他们吗?
那天地也太不公平了。
我对夏绫道: 天地不容,那我就再造一个天地。
……
半个月后,雄州城墙上狼烟再起,夏家二子敲响了战鼓。
土羌人不想还有人敢挑衅他们,从山林里冲出,进入雄州城内,发现里面的景象和之前屠杀后并无二致。
城内的战鼓还在响,土羌人再度深入。
待他们进入中心后,不知从哪里窜出一群疯狗,吼叫着朝他们冲来……
齐懿武野记
帝于李子林得十二遗甲,攻雄州。
直盛夏,尸生瘴,瘟疫四起,羌人百死无生,帝以十二士杀羌数万。
时人云: 死者多矣,独十二甲无疾,岂其天命哉?
文襄公曰: 岂非王者易天命耶?
夏天快过去了,我在造疫前剃掉的头发长长了一点,每日只得包着头巾与夏家子弟以及众多归附的流民一同清理被尸山血海填埋的雄州城。
我活了十九年,直到这时才知道原来麻布衣裳是那么硌皮肤,在日头下做活会晒得浑身发烫,汗水浸透麻衣,干了后会留下浅浅的盐渍。
我的手心在反复破皮愈合的过程中长了茧,萧婥赞叹不已的乳白皮肤也在晒得通红后慢慢变黑。
我也才发现,原来宫裙和披帛是那么碍事,长及腰间的头发也在从前耽搁了我太多时间。
我想跟夏绫说我喜欢这样短的头发,每日拿布一包就可出门,不用费心去梳洗,不用糊上许多头油,扯得生疼,花上半个时辰去做一个好看的发髻。
但我不能这么说,因为在中州人眼中,剃发是胡人蛮子才干的事。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毁损。
这次要不是怕被瘟疫传染,夏绫他们也绝不会剃头。
雄州城附近的土羌人死了上万,元气大伤,幸存的男人怕被中原人反击,也怕继续留在此处会接连感染瘟疫,便带着女人和孩子逃离。
那时我们手中已经陆续收留了五百多流民,我提出追杀土羌人,夺走他们裹带的粮食和财物,遭到夏家人的一致反对,就连夏绫也不同意在此刻贸然进攻。
但我坚持突击,于是假借夏绫的名义号令两百男丁去追。
那场战斗格外顺利,因为土羌人被不可名状的瘟疫屠杀,还在惊慌之中,又是在逃亡路上,根本没有预防。
我只损失了三个人,就杀掉了几百个成年土羌男子,抢回了三十六个成年女子和几十车粮食——够雄州城内的人吃两个月。
两个月后,也就是现在,我们的头发长到了贵夫人们兜帽上的流苏那般长短的时候,京城的使者终于赶到。
从小在梅岭长大,这是我第一次离宦官这么近,觉得新奇,很想看看他们与寻常男子有什么区别。
夏家人却不让我参加宴会。
夏绫柔声解释道: 天子派郎官巡视雄州,也有安抚夏家之意,不会见其他人。
夏绫,你这是什么意思?雄州是我与你们一同拿回来的,它不姓夏,不只是你们夏家的雄州。
夏绫的族弟微怒道: 萧翀,你放肆了。
我被气笑了:
我明白了,你们是将我当作打手、幕僚一般的人物,以为我是忠肝义胆的好奴才,只为感激各位公子将我当个人看,便抛头颅洒热血替你们打雄州了是吧?
哈哈哈未免可笑
夏家诸子,你们仔细看看,这座城,哪里没有我手下的冤魂?哪处的血不是我洗干净的?
雄州牧可以是夏蓟大人,也可以是你夏绫,但要是没有我,雄州牧更可以是土羌人是翟王赵争
越说越魔怔了,萧翀你不过是萧家家奴而已
我喝道: 夏绫你也觉得我只是萧家家奴?
夏绫正色道: 阿翀,我绝无此意。你对我夏家的大恩,如同再造,我对你无半分看低。只是如今朝廷为奸人把持,这郎官来意不明,若你前去,恐连累了你。
我忽地明白了夏绫的意思——几年前萧婥曾经救过一个流放罪人,那罪人现如今成了大司马,左右朝政,在朝野上下恶名远扬。他派人来雄州,还真不一定是为了安抚夏家。
或许,他正是要借此机会夺雄州的权柄。
我还在思索之际,夏绫忽地郑重朝我行拱手礼:
我知阿翀心中难定,若你不嫌弃,我愿三媒六聘,迎你为我夏氏冢妇
啊?
他刚刚是说要娶我对吧?
夏蓟的儿子,雄州夏氏的嫡子,萧婥都难以匹配的姻亲对象,要要要……要娶我?
我惊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很明显,夏家其他人也被夏绫这一出给整蒙了,个个僵在原地互相眼神示意,指望有个人能制止这疯狂的一幕。
你为什么……
阿翀救了我们夏氏。
他话未说完,我忙道: 不必不必不用娶我来报恩
光是想象成为夏家女主人,与那群贵妇们往来,被人嘲笑我鲜卑族特殊的面庞和我的微贱出身,我整个人都要疯了。
不只是我,夏绫的弟弟和夏家仆从们很快也反应过来,如丧考妣地争相哭号:
五哥不能娶萧翀她是奴婢啊
是我等无能不能护住夏家,连累五公子要娶奴婢我等在九泉之下也无颜见大人了
若真要报恩,我来娶
五公子不要啊让我来我家是世袭千户,我一定给萧娘子一个诰命
我来五哥,我母家是仪陇田氏,我外祖母是公主我身份比他高贵
不我来五哥,我母家可是金陵白家,保证萧娘子一生富贵
我来
我来
让我来
……
我其实有点心动……
我知道夏家富贵,却没想到这么富贵。
原来这些天跟我一起烧尸体扫大街的弟兄们,个个都这般底蕴深厚。
我看了看夏绫,又看了看踊跃报名的其他人:
夏绫,你看,其他女子被求娶,是因为她们被人倾慕;而我被求娶,却是因为你们都看不上我。
我时常也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差
夏绫急得往前走了几步,离我有些太近了,似乎是觉得失礼,又回退了一小步:
不是的阿翀你真的很好,比我遇到的所有女子都优秀。
够了我不要你们这施舍一般的『倾慕』,出身是我无法更改的事,我现在只想为我够得到的东西争一争。我直视夏绫,这次面见天使,我要你将我混进其中,到时候我再决定我要什么。你能答应我吗?
夏绫正声道: 好,如你所愿。
得到我想要的回答后,我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临时整理出的议事厅,给他们夏家人留出商量的空间。
他们必定会在我离开后讨论该怎么对我。
而我,也早就派了人在议事厅偷听。
无论夏家人怎么对我,我都有心理准备——这个词也是从萧婥那里学到的,初听很怪异,但仔细一想,这四个字却是极精妙的——萧婥总有些出人意料的精妙言语。
不管夏家是真心想报恩,还是打算恩将仇报,我其实都不例外,叫人偷听无非是为了提前准备应对。
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谈话的内容是这样的。
夏绫的族弟夏洄: 各位兄弟,刚刚你们说的话我很是不喜。萧翀她昳若春花,品性高洁,文武皆通,是那样好的一个女子,你们这般求娶简直是侮辱她。我明明真心爱慕阿翀,不是为了报恩,却因你们也被她迁怒,真是……以后那些话再不可提了
夏绫道: 阿洄,你凭什么以为,我就是为了报恩?
……
送信的人学完夏家兄弟的对话,笑盈盈地看着我。
要是他有尾巴的话,这时候就该摇起来了。
看来夏家郎君是真心的,娘子这下终身有靠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
我思量再三,得出结论: 你一定是被他们发现了。
啊?
下去吧。看来下次要换人偷听了。
……哦。
比夏绫和夏洄那真心娶我的言论更让人震惊的,是朝廷来使在宴会上的表现。
他说,夏蓟没能守住雄州,致使雄州城民皆陷,朝廷受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看在夏蓟身死的份上,可以免了夏氏子弟的罪孽,只是余下的夏氏子都要迁出雄州,再不得回乡。朝廷已拣选了新的雄州牧,不日就要来就任。
一番话说完,要不是夏绫在座前拦着、扮成侍女的我在后面拉着,夏洄那几个公子哥已经要掀桌跟人拼命了。
夏绫道: 雄州被困几月,朝廷一无兵马支援,二无粮草接济,而今我们靠自己重整雄州,朝廷却要来治罪了?敢问大人,这到底是天子的意思,还是大司马的意思?
竖子放肆
一直被拦着的夏洄冷笑道: 竖子说谁放肆?
竖子说你放肆
夏季子弟纷纷嗤笑起来,将他气得脸色涨红。
你们……你们这是欺君本官要回复圣上,治你们夏家的罪
哐当——
又一个夏家子将一盘鱼脍砸到了天使脸上,陶盘落到血还没有洗干净的木地板上,没有碎,声音反倒特别响。
夏绫下意识走到弟弟们和天使之间,为他们抵挡: 舍弟年幼,还请大人……
谁料那郎官气急败坏地打断了夏绫的话: 食母苟活的狗东西真该死来人啊,给本官拿下夏孽
他带来的随从有侍卫十九人,进入大殿宴会的有九人,这九个人听到他的话立即冲上前来。
夏家人和雄州护卫自然不可能束手待毙,纷纷拔刀。
剑拔弩张之际,夏绫抬手示意雄州这边收手暂待: 大人,您刚才说的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哼,全天下谁不知道你们夏家几子被拴在猪食槽前,靠吃母亲的脑髓才活下来。
谁说的
夏绫一声怒吼,把我都吓得一抖。
我环顾大殿,看了看敌我数量,再稍稍权衡了一下局势。
显然,今日之事不可能善了了。
我自人群中走出,来到夏绫身边:
算了,弄清谁说的已经没意义了,夏绫,你们不方便出手,我来。
一边说,我一边拔出刀,如同闺中女子穿线绣花一样轻松而随意地将刀扎进了那宦官胸口。
萧婥赐给我的刀很好用,特别是杀人的时候。
天使骤然发现自己胸腔上多了一把刀,第一反应是疑惑,他甚至有些天真地偏了下头,问我: 你是?
萧翀。
这两个字也是他生前听到的最后两个字。
我扎的是心口,入刀的位置越精准,人就死得越快,所以我一说完名字他就死了。
不等其他人反应,我吩咐雄州的人: 把这些人都绑了送进地牢,敢反抗的就地格杀。
雄州的侍卫们多是侥幸活下来的夏蓟的手下,他们听了我的吩咐,第一反应是看夏绫。
我拔出刀,取出手帕擦拭刀身上的血,低头看着刀身,避免与夏绫对视,道: 他必须死,你我不能没有雄州。
别怕,你不是造反,杀了他这个佞臣是在为天子清君侧,夏家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夏绫,我曾听过一句话,现在送给你。
真理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岁那年,萧婥因为贪玩忘了背书,锦书和我替她挨打,手肿得跟萝卜似的。她给我们上药的时候说: 书里写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不管是历史还是真理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没背就没背嘛,为什么要打人?再说了,我的错凭什么打你们, 先生真是太坏了
那天上药的时候特别痛,正是因为太痛,所以这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
我知道逼子食母这件事是夏家几子难解的心结,死掉的宦官知道这件事, 就代表这已经不是秘密,早晚会被所有人知晓, 夏家子会带着这罪孽过一辈子。
所以夏绫必须要做胜利者,自己书写历史。
而他也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没听见阿翀的话吗,把他们抓起来至于这个人,夏绫指着地上的尸体,把他的尸体拿去喂狗。
我和夏绫带着众侍卫处理了朝廷来的这群人,再度回到宴会厅, 发现大殿内气氛凝滞,所有人都不发一语。
我冲众人吼道: 还愣着做什么, 等死吗?
夏洄还有些慌神,道: 怎么了, 阿翀?
我们刚刚杀了天使,朝廷自然会派兵来镇压我们。
与夏绫并身而行的我往前走了几步, 站在他前方,向众人道: 从此刻开始, 雄州城的粮食、人民、兵马全都要在我们的掌控下运转起来。
诸位若是怕了,可以现在就奔马离开雄州, 去找你们的公主外祖母、贵妃姑母、将军夫人姨母,但若你们还想抬起头做夏家人,就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夏洄高声道: 我不走,我要守好雄州
我也不走
我也不走
……
夏绫在我身后轻声道: 阿翀,你不能总是搏一线生机。
你还不明白吗,这世道所有人都命悬一线, 所有人搏的都是一线生机。
我没有转身看他,因为我不需要知道他的神情。从我一刀杀了宦官起, 我就一直在逼他接受我的想法,所以我不想看他,不想从他眼中看到对我的厌恶或者恐惧。
我不想被那些琐碎的情绪影响。
夏绫沉默了, 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场宴会,我用果决的一刀赢了。
在夏绫的沉默中,雄州的大权被让渡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