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称他爱我入骨，明灯三千只为博我一笑。
只有我知道，那璀璨的花灯，为的是另一人。
我淡淡一笑，安分地待在中宫，从不打扰他二人悱恻缠绵。
他却不得意，砸了满屋子的物件，红着眼质问我: 云娘，你为何不怪朕?
萧怀远不知道，我快死了。
年少时的旧症，早已让我的身子千疮百孔。
若真到了那一步，或许我也不会那么痛了。
1
萧怀远身边，出现了一个娇憨可爱的姑娘。
她明眸似水，天真活泼，像极少时的我。
那晚，是花朝节。
长安城的夜，真真叫人叹为观止。
只是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我而点。
我立于城墙之上，看着街上乐不思蜀的行人发愣。
那年，萧怀远也将一只兔子花灯交到我手里，红着脸等着我的夸赞。
少年看向我的眼神，满是爱意。
忽地，眼前一片绚烂，数不清的孔明灯齐放，衬着长安，亮如白昼。
晚风习习，托着明灯升上云端，美极了。
宫女小果儿把大氅披到我的肩上，笑着对我耳语。
陛下为了让娘娘开心，还真是别出心裁。
我拢了拢领子，心底腾上一阵暖意。
若是他如此有心，也算让人惊喜。
我转身，就向主楼跑去。
或许，我的萧怀远正在那处等我。
步子太急，竟摔在了石板地上，旧疾复发，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小果儿慌急，忙来扶我。
刚起身，便瞧见那伟岸的背影，如此熟悉。
只是身旁，只是怀中，多了一抹粉色。
怀远哥哥，你怎知我喜这景色，三千明灯，甚是好看。
少女脸上染一丝绯红，娇羞靠在男人的怀里。
都说了，在外不能直呼朕的名讳，要叫朕皇帝。
再说，朕的柳儿喜甚，朕敢不知?
宋昔柳地吐了吐舌头，好不顽皮。
知道啦，怀远哥哥。怀远哥哥对柳儿最好了。
三千只烛光时隐时现，二人眼中仿佛只有彼此。
很久，没看过萧怀远这般温柔神色。
于我而言，这般陌生。
他对着我时，总不怒自威，带着独属上位者的压迫感。
我自嘲一笑，扶着小果儿，站起身子。
萧怀远原也会对人展露笑颜，只是那人，不是我。
腹部传来一阵温热和黏腻，低头一看，素白的薄纱竟染上一片鲜红。
原是伤口又裂了。
疼得厉害。
我拢紧大氅，掩住那不堪，转身想要离去。
这不是云姐姐吗?
刚走一步，娇滴滴的声音便朝身后传来。
我止住脚步，还没想好如何回应。
宋昔柳便扭着腰，走到了我的身后。
姐姐也觉得，怀远哥哥专程为我点的灯好看吗。
话里话外满是止不住的得意。
我知她来向我这个正主示威。
可偏生她有这个资格。
我转身，向她微微颔首，牵强吐出寥寥几句。
陛下为妹妹点的孔明灯，自然是美的，只是，我只是路过，谁承想能遇见妹妹，叫人不舒坦。
她气得小脸通红，正要与我理论，却被刚赶来的萧怀远护在怀里。
那副眉眼，还是那般俊朗。
只是此刻，满是怒气。
萧怀远拂袖，将我推倒在地，也拉开了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我吃痛，额头渗出丝丝冷汗，黏腻感扩散开来。
他睥睨着我，说出的话冰冷无度。
云娘，即便你是中宫之主，也不能不讲理。
你若是再对柳儿不敬，我定要你好看。
说罢，他拉着他的柳儿，头也不回，离开了这里。
二人背影渐渐模糊，我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萧怀远，我的夫君，似乎爱上了别人。
好冷，怎这般冷，明明是夏日的夜。
2
自记事起，我便跟在萧怀远身后。
那时他只是不受宠的九皇子，是宫里不起眼的存在。
他的母妃，也是被皇帝冷落的妃子，一夜春宵后便被弃如敝屣。
但是，他母妃，救过我娘的命。
据说，我娘难产那日，是他母亲求着先帝宣了太医，才堪堪保我家母女平安。
小时候，爹跟我说，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我懵懂地点点头。
萧怀远对我好，那我，也要对他好。
于是，他多了一个小尾巴，走到哪，就跟着他到哪。
初时，他嫌我烦，想尽办法要甩开我。
我每次都会找到他，或是柴房的草垛里，或是灶房的壁橱中。
每次被我找到时，他总是灰头土脸，气得不愿跟我说话。
我总要对他笑，然后从怀里掏出整个的糕点，递到他手里。
好甜的，我娘让我带给你。
渐渐地，他不再躲藏，也认可了我这个小尾巴。
再后来，他长大了，个子蹿的，比我快好多。
少年眉眼张开，清秀俊义，却总要蹙着眉。
我觉得这样不好看，问萧怀远有什么烦心事，他笑笑，不说话。
直到后来跟着夫子学了很多知识，才懂得朝堂的弯弯绕绕。
先帝的病，迟迟不见好转。
多位皇子虎视眈眈，想着要拿下那九五尊位。
莫名地，萧怀远也被卷进去，他们要他站队。
可是他只有一个人，又怎能面面俱到。
于是，他便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不愿，我要萧怀远好好活。
于是，我替他挡下一劫又一劫。
将军的女儿，果然命大。
春日宴，下了蒙汗的酒，我替他喝，竟迷迷糊糊睡了三日。
泛舟于湖上，黑衣人从水中冒出尖尖，想要拉他下水，却不知竟是我这一个小姑娘。
多的事，多得是，数不胜数，竟也练得我刀枪不入。
直到那次，也是一次花朝节。
我戴着面具，手里提着萧怀远刚送与我的兔子花灯，喜不自胜。
忽然，寒光一闪，我身子比脑子快，糊里糊涂就挨了一剑。
刺客见不妙，弃刀而去，周围的人也哄散开来。
眼前越来越蒙眬，肚子好像一直在流血。
我失了力气，向后倒去。
却倒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云娘云娘你醒醒，都是我的错……为何，为何他伤的不是我……呜呜
一两滴清凉的泪砸在我脸上，带给我几分清明。
萧怀远的手掌一直按在我的腹部，试图止住血。
那抹鲜红却顺着他的手，流了下来，怎也止不住。
我试图抬手，拭去少年的泪，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他这么好看，我不想看他哭。
萧怀远的模样越来越模糊，我不想闭上眼睛，却挡不住汹涌的困意。
再醒来，已是三日后。
朝堂大部分已然归顺萧怀远。
宫里都说，九皇子登基，只是时日问题。
我才知，他早已布下大局，只欠东风。
数日后，萧怀远登基，走到了权力的至高。
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立我为后。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他给了我最足的体面。
他说，这是他欠我的。
或许在萧怀远眼里，这冷冰冰的中宫之位便是他对我最大的恩赐。
而我本以为成了他的发妻，便可与他相守一生。
如今看来，虚妄罢了。
帝王之家，谈何真情。
3
不知睡了多久，我从榻上起身。
太医跪在我榻前，旁边是神色焦急的小果儿。
我知其意，屏退众人，只余我和太医。
腹部传来丝丝缕缕的疼痛，我自知时日不多，开口询问。
徐太医，本宫还有多少时日。
见四下无人，他才惶然开口。
娘娘，早些年受伤太重，没有及时治疗，落下了病根，不知您又受了什么刺激，竟又复发，余下的日子，可能不到月余……
臣自知说话难听，但忠言逆耳，好生养着身子，或许还能多些希望，望娘娘三思。
我听了慰问的话，心里生出些暖意。
好，那你就替本宫配药吧。
徐太医刚起身，檀木大门就被人一脚踢开。
一抹鲜红的身影闯入我的视线，宋昔柳眼眸闪过一抹阴鸷，不怀好意地说。
云姐姐，身为一国之后，居然如此不知廉耻，私会外男。
萧哥哥，你的皇后如此不将你放在眼里，不像柳儿妹妹，一心全是萧哥哥。
夜色如墨，萧怀远跟在宋昔柳身后，立在玄关处，脸上是道不明的表情。
太医见此，颤抖着朝二人下跪。
臣惶恐，万不敢肖想皇后娘娘，臣只是……
唰——
求饶的话堵在喉间，太医的头却飞向了别处。
一时间，温热的鲜血四溅，染红了我的寝殿。
萧怀远将手中削铁如泥的剑丢在一旁，又拍了拍手，似是想拍去周身的晦气。
他将宋昔柳圈在怀里，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严，对着我怒道。
云娘，你是朕的皇后，三更不就寝，把外男叫进房里，成何体统
若不是柳儿说想要来探望你，朕还发现不了，你竟然为朕戴了这样一顶帽子。
萧怀远如鹰隼般的眼神注视着我，充满审视。
仿佛我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糟心事。
看着那副眉眼，我忽然就倦了。
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我不惜拼尽气力，落下无数病根，用性命爱着的少年。
竟为了宋昔柳胡诌的一言，不分青红皂白，杀了为朝堂贡献多年的太医。
盖棺定论，将我死死钉在了耻辱柱上。
世人笑我痴傻，嘲我呆愣。
可是在这吃人的深宫，又想护着自己爱着的人，我只能如此。
常言伴君如伴虎，又立于诡谲的朝堂之上。
我如何痴傻，如何呆愣。
我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陪在他身边。
为他研墨，为他点灯，为他平路。
年少情谊，我自视珍重，到头来不过是笑话一场。
只是当时已惘然。
萧怀远，我累了。
我不想爱你了。
我皱起了眉，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细若蚊吟。
妾知错，往后不敢再如此。
萧怀远一愣，仿佛不敢信我如此温顺模样。
在他的记忆中，我一直是倔脾气，即便做错了事，也要不讲道理，顶上一顶。
又回了神，语气充满鄙夷不屑。
不知羞耻，找些时日让教养嬷嬷来教你规矩。
哼，在宫中多年，竟德行不佳，比不得柳儿一丝一毫。
他怀里的女人听着，娇羞地朝他怀里缩得更深。
真真像一对璧人。
我温柔笑笑，不曾反驳。
二人觉得无趣，依偎着走出了我的寝殿。
密密麻麻的疼痛从我的腹部延伸到身子，又逢心绪不佳。
我呕出一口心血。
屋子里的血腥气，又重了几分。
萧怀远，我忽然好奇。
若是你知，曾在一晚，亲手断送了我的生路。
你会，如何想。
4
清理了二三个时辰，才收拾完太医的残骸。
我拖着他到后院，将他火葬，欲将其运回故乡。
此事，是我对不住他。
万般无奈，却别无他法。
只能为他多烧些纸钱，为他的遗孀多寄些银两。
只能过些时日，到了地府，负荆请罪。
一阵风吹来，吹得火势又烈了几分。
天微微亮，冷气入侵我的百骸，我裹紧单薄的衣裳。
忽地，我身子一颤，背后贴上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萧怀远抱着我，温热的呼吸打在我的颈间，引起一阵痒意。
云娘，朕好想你。
他身上浓郁的香薰呛人得不行，引我不适。
我认得，那是宋昔柳最喜爱的味道。
我冷笑，挣脱开他的双手。
皇上真真好兴致，在柳妹妹那处待了一夜，还得空闲来我的凤仪宫。
萧怀远见我疏离，脸上出现不耐，想要走近，拉我的手。
你是举国最尊贵的女子，怎与她一个小姑娘频频计较。
莫不是吃了朕的醋，在此欲擒故纵。
我又后退几步，撑开与他的距离。
皇上说笑了，妾只是昨日尚未休息好，身心疲累，没有精力再干别的事。
萧怀远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手指微蜷，神色多了几分伤心。
云娘，你……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总要叫我萧哥哥，为何忽然改口……
皇上多虑，妾少时不知礼仪，冒犯皇上的名讳，妾自请责罚。
我向他行了礼，语气满是冷漠。
朕不是这个意思，云娘，朕……
朕对你不起，今后会好好弥补你。
也希望你和柳儿能够好好相处，在深宫，也算有个伴。
我与她好好相处，好让你左右逢源吗?
萧怀远，从前怎未发现。
你竟这样膈应人。
萧怀远说完，自以为给了我足够的台阶，就凑过来想要吻我。
我惊了一瞬，下意识后退。
谁承想一个踉跄，我摔倒在了熊熊燃烧的火势里。
一时间，火星子到处飞溅，整个后院布满灰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