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张家要和北平的傅家联姻，写信逼我回国。
我穿着浅青色长衫，提着个掉皮的小皮箱，推开了上海张家的大门。
第一次见面时，我说我姓沈，母亲给我了一巴掌。
1.
我母亲是上海第一名媛，婚后嫁了军防区的张司令，又成了上海第一夫人。
我是她丢在国外的私生女，是她一辈子的污点。
本来像我这样阴暗的出身，一辈子待在国外苟且偷生才是最合适的。
无奈张司令想要同北平的傅家联姻，来稳固在上海的地位。
可惜我母亲婚后生了一子一女，男的在前，叫张祁，如今才十三，女的叫张明呦，只有七岁。
傅家最小的儿子都已经二十了。
所以他们要我回国，作为张家的女儿和傅家的人结婚。
其实这时的傅家已是纸糊的老虎，空有名头，实则早已没了权势，否则，我这样的身份，是绝对进不了傅家大门的。
但是张司令已经被利益冲昏了头脑，看不清局势。
第一次见我母亲的时候，是在麻将桌上，四五个贵太太围成一桌，抽着雪茄，打着麻将。
说起来有点好笑，我不知道哪个是我的母亲，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每个人。
直到佣人刘妈面露难色，走到一位鹅黄色旗袍太太的面前哈着腰，小声说道。
太太，大小姐回来了。
我才知道，面前这位高贵冷艳的太太就是生我的人。
打麻将的声音突然就停了，四五道目光将我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我有局促地站着，提着皮箱的手心微微出汗。
不是留洋回来的吗，怎么穿的这么土?
我的母亲发出声音来，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讲话。
不是温和地问我是否舟车劳累，也不是热情地打听我在国外的生活，而是冷语地评价我的穿着打扮。
有些好笑的是，这是我在回国前特意问国内留学的同学，她们告诉我说，国内的长辈都喜欢乖乖囡囡。
留着辫子，穿学生装，准不会错。
那天我就冲进理发店，要求理发师把我的卷发烫直。
但我发现我的母亲并不喜欢我。
她说完这话，就把我撂在一边，又开始打起麻将来。
我将手里的皮箱放下，走到她面前，伸出一只手来。
您好，我是沈蓝何。
麻将声又停了，我母亲脸色铁青，旁边几个太太都很有默契地起身告别。
我母亲姓谢，嫁的人姓张，旧情人姓李，如今在女中教书。
而我说我姓沈，这不是乱了套了嘛?
你跟我来
她撂下这话就往楼上走，刘妈也接过我的箱子，趁着功夫，她在我耳畔低声说道。
小姐可莫要说胡话了，您姓谢
我怎么会说胡话呢?
3
我一进房间，房门还没来得及关上，脸上就多了个巴掌印。
你要造反呐?再说一遍，你姓什么
我冷笑着，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我姓沈呀，母亲你是不是忘了，你的旧情人可不是女中那位李先生。
母亲脸色大变，嘴角的肌肉抽搐着，好像我提起的人是一个恶魔。
你想要干什么
我要钱，外公的遗产，也有我一份。
不可能你又不姓谢。
好呀，那我姓沈，反正沈检安也有钱。
母亲的嘴角再次抽搐着，你这肮脏的东西，怎么不死在外面
她对着我破口大骂，没有半点贵妇之态。
4.
我到上海一周都没有见到张大司令，内心不免疑惑。
朝家里的佣人打听才知道，张司令很少回来，一般都住在西苑那。
西苑那个女人不过是个舞女，仗着和太太有几分相似进了门，还好，司令不让她生下孩子，去年不小心怀上，也给打掉了。
她们小声和我分享着，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
我点了点头，内心不免唏嘘，连母亲这样的高门贵女，也不得不忍受丈夫有其他女人的事实。
张家大宅的气氛很是紧张，张祁，张明呦白日里要到学校去上学，母亲像一个幽魂飘荡在这栋楼里。
除了打牌，她几乎没有任何活动。
到了傍晚的饭桌上，这座大宅才有一丝人气。
二十几个佣人伺候着上菜，张家算上我，吃饭的不过四口人，却上了足足有十六道菜。
大姐姐，国外是什么样子的呀?
张明呦问我，她的眼睛生的好看，水汪汪的，一点都不像母亲。
母亲的眉眼是上挑的，我也是。
明呦吃饭不要讲话。
我正要开口，就被母亲打断。
她不愿意她亲爱的小女儿同我有过多的交流。
空气又冷了下来，大家都安静地吃着饭，我瞥见张明呦眼眶里的泪珠。
我不由得想，母亲好似也不爱她的这双儿女，除了晚上一块吃顿饭，平日里再无温存。
她好像只爱她自己。
太太，司令回来了
管家推开门，一边低声喊着。
母亲却依旧不为所动。
没一会，大门又开了，我抬头一看，来人一身军装，脚上是黑色的靴子，蓄着胡子，脸部轮廓清晰，眼神很是犀利。
这是整个上海最有权势的人，如今他还想将权力发展到北平。
明呦第一个站了起来，小跑着扑了上去。
张司令一边安抚着女儿，目光却落在我身上。
我平静地朝他点头微笑，正犹豫着如何开口时，他却先我一步。
多年未见，蓝何出落地这么漂亮了像你母亲
说罢他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胡说，你何时见过她
母亲开口，语气有些惊愕。
六年前我同你父亲去国外，我们见过一面。
他开口解释，但我无法将眼前的军人和昔日记忆里的文人形象联系在一起，他们简直毫无关系。
你是说，父亲六年前见过她?
母亲一下子冷下脸来，如同上次一般径直上了楼。
只是张家众人好似习惯了一般，各自坐下又吃了起来。
只有张祁望着楼梯发起呆来。
比起张明呦的率真可爱，张祁这个长子显得格外安静。
傅家有三个儿子，长子傅衡娶了温家的姑娘，老三傅漢闹着要参加革命，我瞧着傅凌合适，届时安排你们见面
一句话就将我的婚姻大事定了下来。
5
为了撮合这桩婚事，两家在上海举办了舞会。
我很快就见到了傅凌，个子很高，奔一米九去了，黑色西装贴身，身形修长，鼻子高挺，生的十分好看。
可惜我们双方都没有对上眼。
甚至在跳舞时，他踩了两次我的脚，嘴上说着抱歉，嘴角却快要咧到后脑勺了。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但我丝毫不介意，还请他喝了上好的葡萄酒，只不过，是请他的西服。
他不是傅凌，传闻傅凌常年病弱，除非传言有误，否则绝对不是眼前这个男人。
他眉眼微翘，毫不介意地当着我的面脱下了洒上酒的西服。
他将脱下的西服搭在肩上，又从口袋里翻出一包香烟来，慢悠悠的点燃，整个人都显得慵懒起来。
朝人吐烟，不是挑衅，便是调情。
可在女士面前点烟，可一点都不绅士。
我心里好像堵着一口气，也从那盒子里抽出一根烟来，又递到他面前，意思要他帮我点烟。
他似乎有些吃惊，敢让傅三爷点烟的，我是第一个。
但他很快弯下腰来替我点烟，还念叨着女孩子还是少抽点。
我反驳，我在国外，可是抽惯了的。
手里的烟很快被点燃，发出刺鼻的气味来。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压根不会抽。
但气氛到这了，不抽，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学着他的样子，抽了起来，却险些被烟呛死。
脸上一片涨红，眼里也起了雾。
他大笑起来，随后吸了一口，烟从唇间夹了。
和我的窘态完全不同。
听说，你要参加革命?
你怎么知道?
他一副吃惊的表情看着我，随后轻轻咳了两声出来，故作正经。
闹着要革命的是我三弟。
我笑着将手里的烟递给服务生，擦了擦手。
果真如此。
我走到无人处把那双蹩脚的高跟鞋脱掉，顺手把窗户打开，外面正下着雪。
风一吹，皮肤上就起了一层疙瘩。
窗外路灯微弱，有光着脚拉车的车夫，还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就算是上海中心这样的地段，也少不了要饭的人，他们快要活不下去了。
我用力将窗户关上，不忍再看。
我没想到他也跟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脚看。
我自幼在国外生长，并没有裹脚，可今日参加舞会的小姐，大多也是。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是我的脚，比别人要大些?
你快快把鞋穿上，我可无意要娶你。
原来按旧习俗，女子的脚只有丈夫可以看。
我笑了起来，心里暗自嘲讽，就算是他们这种穿着西装在舞池跳舞，自认为是新时代青年的人，骨子里其实也是腐朽落后的。
三公子又何必在意，我也没打算嫁你。
张家都将你的时辰字送过来了，还说不嫁?
他勾唇笑着，我一下子失了神，男子生成这幅模样，倒叫女人们失去颜色，自愧不如了。
那也不是嫁你。
还好，我不是个过分在意皮囊的人。
可二哥有喜欢的人了。
我不需要他喜欢我。
那你想要什么?
钱
其实我这里说的钱不是傅家的钱，是属于我的钱，但他好像误会了。
我要在国外上大学，就必须有足够的钱。
6
我和傅漢第一次见面就闹的很难堪。
但我没想到，第二日起来，联姻对象从傅凌变成傅漢。
这真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张明呦说，一定是傅漢看上了我的美貌，求着娶我。
她说这话时，母亲阴冷的目光扫了过来，但什么都没说。
张家开始替我准备嫁妆。
两辆小轿车，北平的一处别墅，还有商铺和珠宝和一些现金。
原本我该满足了，并且还要感恩戴德。
这些我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两样东西，枪和现金。
张司令的脸色很快就变了，现金还好说，枪在这个动荡的年代显得极为宝贵。
你要枪做什么，傅家的三少奶奶，还会被人一枪崩了不成?
他幽默起来了，语气又带着些警告的意味。
别墅，珠宝不就是钱财的象征，我若带着枪出嫁，还有谁看小瞧了张家?
他知道我的意图后脸色一松，丝毫不将女儿家的虚荣心放在眼里，甚至还有些鄙视。
6.
出嫁的前一天下午，母亲让刘妈喊我去她房间。
房门没有上锁，我直直地走了进去。
大白天的，房间窗帘拉的紧紧，好像住着西方的吸血鬼一样，白日里见不得光。
母亲穿着黑色的修身旗袍，瘦小的身体被黑暗包裹着，隔了好久才发觉我的到来。
坐。
她指了指面前的椅子。
我在她面前坐下，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的坐着，她却迟迟不肯开口好像在酝酿着。
我望着她素净的脸庞，挑眉细眼，鼻子小巧而高挺，张司令说的没有错，我和她足足有六成像。
其实你不该回来的。
是我想要回来的吗?
我嘲讽地说道。
我没想到他会去看你，我曾两次提出要去见你，他都不同意。
母亲垂下头来，这一刻，她更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知道，她说的他是谁，是外公。
我曾经迫切地想知道我被遗弃在国外的原因，但如今真相就在眼前，我却有些胆怯。
不能否认的是，我在接到回国的信时，内心是雀跃的，期待的，否则我也不会跑到理发店去。
张扬是我父亲最得意的学生，他希望我能和张扬结婚，可是我并不喜欢他，我十九岁的时候和沈检安偷跑到国外去，在异乡生下了你。
但是……
她停顿了下来，眼角闪着泪珠。
沈检安有了新欢把你抛下，自己跑回国了?
我接上话。
不他没有情人，沈检安的父亲是革命派，得知沈家被朝廷抄家后，他提出要回国，我当然不肯，我们在一个夜雨大吵一架。后来他还是独自回国了，可就在那天晚上，你出生了，我的钱在你出生前已经花的差不多了，我又没办法出去工作，就这样我们熬了大半年，有一次你发烧，我根本没有钱给你治病，你差点就死掉了，还是其他友人接济的。
我害怕极了，不得不写信去求父亲的原谅，条件就是将你留在国外，同时隐瞒你的生父。
后来你嫁给张司令，并且谎称我是李老师的孩子?
她将半张脸埋进手掌心，声音哽咽着。
我的父亲为了家族抛弃了我和我的母亲，这是可以理解的。
我的母亲为了生存抛弃了我，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也是每个人要求我去理解的。
我四岁之前都是在贫民区的福利院，因为黄皮肤的原因遭受种族歧视，吃不饱饭还忍受暴力。
后来一对华人夫妻找到了我，他们声称自己是谢老的学生，将我领养走后还告诉我，我并不是一个孤儿。
他们将我养到了七岁，回国之时将我托付给另一个留学的华人，但他并不喜欢孩子，时常觉得我是个麻烦。
因此，我常常吃不饱饭。
我就这样寄人篱下熬到十一岁，见到了传说中的谢老先生。
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说，他是我外公，是我的亲人。
他在小阁楼里教我写书法，并留下了许多关于国内传统文化的书籍。
张扬就跟在他身后，临走时还问，要不要将我带回国。
他说，如今国内的形势并不利于成长，还是留在国外好。
他一连说着好几个好
外公回国后，时常给我写信，信里出现最多的话术，就是要我好好学习。
再之后我接到的，就是他的死讯了。
我还没来得及感受有亲人是什么样的，他就走了。
若我说，沈家出事，是张司令设计的，您信吗?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
张司令早就知道我是谁的孩子了，设计沈家出事，也是为了逼迫母亲回国罢了。
我猜想外公一早就知道了，所以他不让我回国，也不肯让母亲见我。
7.
我需要坐船到津州，休息一日后再坐车到上京待嫁。
一到津州我就到去租界买两顶帽子，逛了没多久，租界便全封了，说是进了个国际逃犯，今晚必须拿到人。
我在租界内住了一晚，半夜起身喝水的时候，瞥见沙发上躺着个人影，我在国外时就常常听到新闻报道，独居少女深夜被奸杀后家中被洗劫一空。
我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一口。
月光透过半纱窗，我随手拿起藏在枕头下的匕首，犹豫着走上前去。
蓝何，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