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我本都要放下与侯府的恩恩怨怨。
不承想,一日夜里,侯府小姐竟狼狈地跪在了我的面前,恳求我收留她。
她被夫家休弃了。天地之大,无处容身。
如今,我成了她唯一可投奔的人。
1
我十一岁那年,我娘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
而在这之前,我爹已经亲手溺死了四个女婴。
我这迟来的弟弟被爹娘寄予厚望,乃至觉得寒酸的家境配不上他们金贵的儿子,逼着我卖身为婢,进了定远侯府。
我背着一个小包裹离了家,里面只有两块饼子和一套换洗的衣物。
高门大屋,庭院深深,一待就是十年。
我伺候的主子是侯府的四小姐,比我小六岁。四小姐虽是庶出,但她的生母徐氏有倾城之姿,深得侯爷喜爱。她也跟着沾了光,衣食用度都是最好的。
那时四小姐年幼,天真烂漫,单纯到有些发傻。她很依赖我,一口一个宝儿姐喊着,常与我同吃同住,令其他丫鬟眼红。
宝儿,是她给我取的名字。我原本的名字叫赵枣夭,音同早夭。我的生身父母一度认为我占了他们生儿子的份额,殷切地盼着我赶紧夭折。
我在侯府不愁吃穿,还攒了一笔银子。
顺便一提,这些年,我一分钱都没便宜我爹娘。
我爹来闹过。但我买通了府里的一位人高马大的家丁大哥,让他带着棍子把我爹堵在了巷子里,放了一通狠话。
我爹欺软怕硬,被这熊一样的家丁大哥吓破了胆,自此再也没找过我的麻烦,权当我死了。
在侯府的日子曾经很快乐,令我一度忽视了在这深宅大院中,最经不起考量的就是人心。
四小姐十五岁那年,侯爷给她定了一门亲事,许下了梁尚书家的二公子。
四小姐好奇这位梁二公子的长相,派我打听其行踪许久,终于成功安排了一场偶遇。
梁二公子生得仪表堂堂,温和儒雅。与四小姐相见恨晚,互诉衷肠后,送了她一支桃花簪。
那簪子不是什么稀罕物,我在西巷的首饰铺子里瞧见过。
可少女怀春,无处话相思。四小姐把这桃花簪看得比命重,天天握着簪子对镜偷笑。
结果没多久,桃花簪不见了,四小姐认定是我偷的,赏了我三十大板。
我被当众褪下裤子,趴在了长凳上。板子实打实地落下,像是用刀背拍打案板上的肉馅,发出一道道闷响。
小姐坐在屋内,侧身对着我,阳光照不进屋内,她的双手藏在桌下的阴影里,抖得厉害。
我俩之间只隔着一道门槛,却如隔天堑。
那天我没认罪,也没求饶,生挨了十几板子后昏了过去。
四小姐到底没忍心打死我,让家丁们停了手,但此事终归传得不太好听。
最后,侯府的长公子做主,把我逐出了府。四小姐给了我一百两银子,又补偿般地消了我的奴籍,还了我自由身。
我算是因祸得福。带着一身的伤和满满当当的银子,来到了遂州的平安镇,开了个茶肆。
一晃五年过去了,侯府中的种种,已成前尘往事。那些个笑过的、哭过的日子,也渐渐褪了色,恍若黄粱一梦。
然而一天夜里,我刚关了店门,忽然听得门外有人唤我的名字。
扒着门缝一看,白惨惨的月光下,一女子紧紧抱着包裹,浑身湿漉漉的,活像个水鬼。
她高了,瘦了,发髻飞散,衣衫上满是泥点子,再无往昔的风光。
可我仍一眼认出,她就是我看着长大的侯府四小姐,卫宁瑶。
2
卫宁瑶似是怕极了,不停东张西望,颤颤巍巍地喊着: 宝儿,宝儿,求你开开门,救救我……
万籁俱寂,她的声音在空荡的大街上显得格外清晰。我的手搭在房门上,心跳如雷,迟迟没有打开门扉。
我本以为自己早就释然了,然而如今再见卫宁瑶,回忆骤然如潮水涌上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依旧是一人在屋内,一人在屋外,只不过哭的人变成了她。
她很快脱了力,顺着门一点点跪了下来,断断续续地抽泣着,像极了快要断气的猫崽子。
我终于忍不住打开了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喉间哽着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口,只默默让出了一条路,示意她进屋。
烛光昏暗,我与她对坐桌前。她仍在发抖,抓着包裹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良久后,她突然掩面失声痛哭,语无伦次地说:
宝儿,我被休了,他们都要我死……
我从她破碎的话语中拼凑出了原委。
在我离府后的第二年,她如愿嫁给了梁二公子为妻,还带上了身边的丫鬟碧桃当陪嫁。
然而,没多久,碧桃就爬上了梁二公子的床,还有了身孕。卫宁瑶再气恼,也根本挡不住碧桃母凭子贵,一步步被抬成了妾室。
于是她迫切地想要个孩子,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苦药汤子,软硬兼施地想让梁二公子多留在她的房里。
可她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
时日一长,梁二公子到底厌倦了她,揭下了谦谦君子的假面,露出了贪色薄情的真面目。一个又一个新人进了府,个个有姿色有手段,哄得梁公子心花怒放,将正妻抛之脑后。
更雪上加霜的是,她的婆母也愈发看不上她。一是她无所出,二是她性子软弱,镇不了后宅。
婆母将梁二公子沉迷美色,荒废学业全怪在了她身上,隔三岔五就要敲打她。
卫宁瑶郁闷无助,想与人倾诉,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早无可用之人。
她的娘家,定远侯府,成了她最后的靠山。
然而,半年前,噩耗传来,卫宁瑶的生母徐姨娘与马仆有染,被侯爷捉奸在床。
侯爷盛怒之下,命人将其乱棍打死。
卫宁瑶得闻此事时,徐姨娘已经成了乱葬岗里的一捧枯骨。
紧随其后的,是梁家的一纸休书。
她嫁入梁家五年,临了如丧家之犬被踢出了府门,连细软都没来得及收拾,只带走了几件旧首饰。
定远侯府不要她这个丢人现眼的女儿,扔给她一条白绫,让她自行了断。
可她才二十岁啊,她还不想死。
于是她逃了,用了最后的傍身钱,一路磕磕绊绊地找到了这座小镇,来投奔我。
我听到此,只默默端来了一盘糕点,看她迫不及待地抓起塞进嘴里,终于问出了口:
为什么是我?
3
为什么是我呢?
为什么你会来投奔我?为什么你认定我会留下你?
为什么你觉得,那支桃花簪是我偷的?
卫宁瑶愣住了,嘴里含着糕点,怎么都咽不下去,眼泪大颗地砸在桌上,声泪俱下地忏悔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我该带着你的,不该是碧桃,该是你的,我怕你跟我抢二郎,才……
她终于说出了实情。
原来,当年徐姨娘属意让我当卫宁瑶的陪嫁丫鬟。在徐姨娘看来,我是侯府中为数不多真情实意护着她女儿的人,入了梁家,也会成为卫宁瑶的左膀右臂。
可碧桃趁机嚼舌头,说是我的模样不赖,还岁数大,心眼多,都能哄得挑剔的大夫人心花怒放,全然不顾大夫人跟徐姨娘一向不对付,怕不是要跟主子争宠。
这话在卫宁瑶心里埋下了疙瘩。于是她瞒着我,带上碧桃,又偷偷私会了梁二公子一次,想探探口风。
岂料梁二公子突然问了句,一直跟着她的那个高个子小丫鬟哪儿去了。
卫宁瑶如临大敌,回到府中茶饭不想,左右接受不了我与她共侍一夫。
在她看来,我定然是借着传信的机会,跟梁公子眉来眼去了。她一向待我不薄,我却背叛了她,令人不齿。
于是她想了个高招,那便是污蔑我偷了东西。只要我有了污点,就再也没资格当她的陪嫁丫鬟,登梁家的高门。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卫宁瑶泣不成声,我不知道三十板子会打死人,我也不知道长兄他会执意将你赶出府去……
我良久无言,只觉得荒唐极了。
不知道,好一个不知道。
我在挨那顿板子的时候,一直在想究竟是谁陷害了我。我怀疑了很多人,唯独不愿意相信这是卫宁瑶的杀威棒。
可等我被逐出侯府,卫宁瑶又追上来塞给我银票以及我的身契时,我就明白了。她早就知道我是冤枉的,她心中有愧。
十年啊,我们朝夕相伴整十年。她是我的主子,我的小姐,也是我的命根子、眼珠子。
我看着她长大,把她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着。她会在我生病时落泪,会在旁人苛责我时义愤填膺。她还会甜滋滋地喊我宝儿姐,与我亲密无间地坐在石阶上分一块点心,雷雨夜时抱着我的胳膊酣睡,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第一个想到我。
她像是上天给我的恩赐,令我无法自抑地从她身上谋寻家人的影子。
我曾对她推心置腹,我能毫不犹豫地为她去死。
结果到头来,她为了一个只见过几面的男人,就弃了我?
你现在叫我怎么办?想着你已经过得很惨了,也算遭了报应了,然后与你重归于好,把你好生请进家来,继续当伺候你的小丫鬟?
怎么可能呢?
我若是这般轻而易举地原谅你了,我这条命就更轻贱了。仿佛我依旧是爹娘嘴里的赔钱货、活该早夭的杂草、被弃如敝屣的贱婢,配不上宝儿这个名字。
可,不是这样的,也不能是这样。我半生流离,却不曾行差踏错过半步,只图以真心换真心。
我不该被如此对待。
4
我只留了卫宁瑶一晚,天亮后给了她一些银子,让她自己讨活路去。
这几年不太平,陛下屡屡削藩,惹得各地频起叛乱。今天这个侯反了,明天那个王又开始招兵买马了。
我为了打点各路英雄好汉花光了积蓄,着实拿不出太多钱了。但倘若卫宁瑶能省着点花,找个浆洗之类的活,足够她过上大半年。
卫宁瑶抹着眼泪接下银子,形单影只地离去,不时回头望一眼,见我始终没有挽留她的意思,落寞地加快了脚步,消失在街口。
这时,我店里的伙计来了,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好奇地问: 掌柜的,那姑娘是您什么人啊?瞅着不像咱平安镇上的。
我轻描淡写地说: 是我远房表妹,我与她并不熟络,给点钱打发了。
其实我有些在意卫宁瑶是怎么找到我的,毕竟我只是在很多年前,无意中与她提了一嘴平安镇。
平安镇是我祖母的老家。幼时,我娘没有奶水,我爹又嫌我是个女儿,甚至不愿多看我一眼。是祖母用一勺勺米糊把我喂大,将我搂在怀里,哼着歌哄我入睡。
祖母是远嫁到北方的。她说,她出生在一个叫平安镇的南方小镇子上。平安镇原本很穷,但自打它被划进了武威将军沈成荫的食邑,就行了大运。
武威将军亲自带着百姓们种茶叶、修河渠,令家家户户足食丰衣。祖母年轻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跟一群采茶女挎着茶篓,踏着歌,在山明水秀间取下染满晨露的新芽。
祖母操劳了一辈子,最终积劳成疾,早早去了,临了仍念叨着这回不去的故乡。
于是,我决定替她回到这里,开起茶肆。如若世上真有魂灵,但望清茗为魂引,故人入我梦。
卫宁瑶的到来像是吹落茶水中的树叶,我将它挑出,这事就可以掀篇了。
可我心里总忽忽悠悠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账算错了好几次,最后泄气地把算盘一扔,喝点小酒早早歇下了。
哪知祸不单行,第二天一大早,我刚出门伸了个懒腰,突然瞥见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四面以丝绸装裹,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须臾,马车停在了茶肆门前,一位身着青衫的公子下了马车,待我看清那公子面容,顿时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是定远侯府的长公子,卫元鸿。
四目相对,我已避无可避,不由紧张到额角冒汗。卫元鸿却平静如初,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我一瞬,轻声道:
掌柜的,要一壶明前茶,一颗软松糖。
我硬着头皮将他迎入屋中,张罗伙计赶紧去买软松糖。
卫元鸿靠窗坐定,摇着折扇,眸光始终钉在我的身上,抿唇似笑非笑。待我忙不迭地将茶水端了上来,他忽然问我:
宝儿姐,你见过宁瑶了吧?
5
我手指一抖,强稳下心神,为他斟茶: 四小姐吗?多年未见了。
卫元鸿却笑出声来,语气颇为无奈: 你果然还是如此……罢了。
说着他拿出一锭硕大的银子放在桌边,拜托了。
我看着那闪闪发光的银锭,顿感一个脑袋大成了俩。心想,这对卫氏兄妹可真是盯着我一人祸害啊
我招谁惹谁了?
卫元鸿比我小两岁,可他天生聪慧,性子沉稳,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反倒像是我的长辈。
直到有一天,出了一桩小事。
那年,京都暴发了时疫,我为了防患于未然,煮了一大锅能散寒强体的草药汤,让卫宁瑶喝。
她嫌苦,被我追得满府跑,就是不喝,恰巧一脑袋撞上了偶然路过的卫元鸿,吵着让他评评理。
哪知卫元鸿为了教导卫宁瑶良药苦口,直接拿过药碗,豪迈地一饮而尽。
卫宁瑶目瞪口呆,只能学着他的样子,又盛了一碗猛地灌进嘴里,苦得跺脚掉眼泪。
我急忙拿出一颗软松糖塞进她嘴里。这是她最喜欢的糖果,我的袖子里时常备着几颗,一旦她闹小脾气,就拿糖果哄她开心。
卫宁瑶吃了糖,终于舒展了眉头。我刚想夸她几句,就听卫元鸿突然颤声说:
宝儿……也给我一颗糖……
然后不等我反应过来,他扶着树哇地吐了一地。
许是因为被我看到了难堪的样子,从那时起,这位卫大公子在我面前不装了,时常跟着卫宁瑶一起喊我宝儿姐,狐狸似的眯着眼,笑看我羞红脸。
可当初也是他执意要将我逐出府。哪怕大夫人都于心不忍,说我在侯府待了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依然命人把我扔了出去。
我着实想不通自己何时得罪了他。但不得不说,若不是他将我撵出府,我哪能过上如今的自在日子?
这银子我不能收。我断然拒绝,卫大人,无功不受禄。
卫元鸿凝视着我,眸光炯炯透着一抹怀念,令我浑身不自在。
良久,他低叹一声: 罢了,能见到你,我就满足了。等我忙完公务,再来与你商议……一件要事。
说罢他起身离去,桌上的茶分毫没动,杯中的茶叶随着屋外的马车远去声微微摇晃。
我发了好一阵子的呆,直到买糖的伙计回来,才意识到刚刚不是在做梦。
难不成,当初他是故意放我走的?
我坐下,就着茶水吃着软松糖,心想,若真是如此,我还欠卫元鸿一声谢谢。
哪知我这厢还没感慨完,就听我那伙计突然说了句:
哦对了,掌柜的,我刚买糖的时候,看见你表妹了她不知怎的跟布店的何掌柜起了争执,被打了好大一个嘴巴子,坐在地上嗷嗷哭。啧,可怜见的。
我顿时被噎得咳嗽不止,好悬没丢了老命。
不是,这卫宁瑶刚来平安镇一天,就被人打了?
她是一种很容易倒霉的大小姐吗?
6
我发誓我只是好奇,想去凑个热闹。
等我拨开人群来到布店门前,布店的女掌柜正指着卫宁瑶骂得吐沫星子横飞。
臭不要脸的狐媚子怕不是从哪个窑子出来的吧?跑我们平安镇勾引男人来了
卫宁瑶坐在地上,脸上顶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哭得梨花带雨,半天只憋出一句: 你,你血口喷人
这女掌柜叫何莲,确实不是个讲理的人。她生得高大,干起活来是一把好手。可惜天公不作美,她的右脸上有一大块青色胎记,令她成了许多男子和顽童口中的青面夜叉。
何掌柜的夫君是入赘的,名叫刘大。他俩只有一个女儿,随了何掌柜的姓,叫何小花,今年十二岁,被何掌柜宠若掌上明珠,早早送进了私塾。
然而,刘大却不是个安分的。他身材短小粗胖,平日里游手好闲还好色,看见个女的,眼珠子就黏在了人家身上,浑身上下透着龌龊。
可就这么个人厌狗嫌的男人,在何掌柜眼里竟成了天仙。她固执地觉得,都是外面的女人在勾引她家夫君,跟只护崽的老母鸡似的,扑棱着翅膀敌视所有女子。
久而久之,没几个女人敢去她家布店买东西了。布店生意不好,何掌柜就更加暴躁,街边的母狗都得被她踹一脚。
也就是说,卫宁瑶这是在整个镇子上,精确地找到了一家最不该沾边的,惹了一身骚。
何掌柜越骂越起劲,仿佛卫宁瑶真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然而我听了一耳朵,发觉卫宁瑶只是在布店门前站得久了些,问刘大布店招不招短工罢了。
围观的百姓们议论纷纷,不乏有人露骨地对卫宁瑶评头论足。卫宁瑶无措地左顾右盼,状似想找人替她做证,神色惶恐。那些个吐沫星子像是一把刀,活剐了她这自幼被教导三从四德的大家闺秀。
最终,她绝望地一跃而起,冲着不远处的木头桩子一头撞了过去
我看不下去了,挡在木头桩子前按住了她的脑袋,骂道: 不争气的蠢东西,想死死远些,别溅我一身血
她猛地抬起头来,惨白的小脸迅速涨红,咧开嘴哇地哭了出来: 宝儿姐她,她……
闭嘴我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哭哭哭,我的财气都要被你哭没了我怎么教的你?你全忘了?嗯?
卫宁瑶战战兢兢地捂住了嘴,憋得一抽一抽。
我撸起袖子,冲着那正叉腰使横的何掌柜,一个箭步,抡圆胳膊,照着何掌柜那半张好脸扇了下去
何掌柜被我打得啊的一声躺在了地上,左脸红右脸青,当真是姹紫嫣红。
我活动了一下手腕,瞥向看傻了的卫宁瑶: 我再教你一次,这回你给我记住了。这世上没什么比活着更要紧的。倘若真活不下去了,也不能空手走。人来世上一趟,不是为了吃亏的。先把仇人宰了,再到阎王爷那儿讨公道去
尔后我清清嗓子,气运丹田,先指着缩在人群里的刘大骂道,呸就你这种烂泥地里的矮倭瓜,歪嘴破痰盂,盛了二两尿倒是洒出来照照,别看见个女的就淌着哈喇子凑近乎,你配吗?
然后对着跳起来想还击的何掌柜又是一巴掌,瞎眼瞎心的傻老娘们儿,也就你把这歪瓜裂枣当成个宝天底下男人死光啦?没男人活不了啦?养他有个屁用,养条狗还能看家护院呢养他只能丢人现眼
我可不是想替卫宁瑶出头,而是忍何掌柜和刘大许久了。
前年我去他家布店买布,刘大竟趁着何掌柜不在,问我独守空房寂不寂寞,还想摸我的手,气得我抬脚踹得他满地滚。
哪知刘大事后倒打一耙,跟何掌柜说是我勾引他。何掌柜这没脑子的跑来砸我的茶肆,我们两家的梁子也就这么结下了。
所以,择日不如撞日,来都来了,总得骂爽了再说
7
我跟何掌柜打得昏天地暗,飞沙走石,无人敢拉架。刘大那个大窝囊废当起了缩头乌龟,而卫宁瑶这个小窝囊废只知捂着心口悲戚地喊: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宝儿姐姐……
最终,这场战役以我揪下了何掌柜的一撮头发,她扯烂了我的袖子而告终。
衣服随时能重做,头发可得养上一年半载。
是我赢了
我趾高气扬地得胜而归,卫宁瑶在我身后小步紧跟着,一路跟到茶肆门前。
我诧异地回头问她: 你跟着我做什么?
她的大眼睛忽闪着,满是讨好的意味: 赵掌柜,你缺不缺长工?我不要工钱,管吃住就行……
我被气笑了: 你这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能做什么?
她的眼眶又红了,可怜巴巴地哀求道: 宝儿姐,你行行好,留下我吧……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又得罪了人,我怕他们欺负我……宝儿姐,我给你当牛作马都行……
她哭得我脑仁疼,堵住了所有拒绝的话。
我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侯府里养的一只猫。那是只黄色的小猫崽,被母猫抛弃在了侯府附近的巷子里,恰巧被散学归家的卫元鸿瞧见,抱回府养在了书房里。
岂料有一天,侯爷也不知发什么邪火,非说卫元鸿养猫是玩物丧志,趁他不在家,着人把猫丢了出去。
卫元鸿回来后也没多说什么。可有一次,我出门买东西时,无意中瞧见他在附近的小胡同里翻开杂物,小声喵喵叫着找猫。一抬头与我对上了视线,顿时尴尬到涨红了脸。
可惜,他终究没能找回小猫。当年冬日,我在侯府的后巷子里看到了小猫的尸体,它瘦骨嶙峋,身上还有被野狗啃食的痕迹。
我偷偷把小猫的尸体抱了回来。卫元鸿在书房外的大树下挖了个坑,把小猫葬了,还陪葬了一个藤球和一把鱼干。
那天卫元鸿的表情始终是淡淡的。只是等埋完小猫后,他突然问我: 宝儿姐,你说,这狸奴在外头都能活得好好的,怎么就它活不下去了呢?
我答: 因为外面的是野兽,家里的是家畜。家畜到了外面,活不下去的。
想至此,我郑重其事地对卫宁瑶说: 卫宁瑶,你要明白,我不是你的丫鬟,你也不是我的小姐了。你可以跟着我,但我不会惯着你了。
深宅大院里出来的女人,大多都被驯服成了家畜。一旦离了家,就会令无数野狗伺机而动,将她分食。
我到底动摇了。想着,卫宁瑶曾给了我安乐富足的生活,哪怕最终落得两两难堪,那十年的好日子也是真的。
而且,同为女人,我应当拉她一把,起码叫她度过寒冬。
8
于是兜兜转转,卫宁瑶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在茶肆打杂。
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确实想尽所能做些事情。一大清早,她提了一桶水,踉踉跄跄地往后院走。就这么点距离,她歇了三四回,还洒了半桶水。
店里的伙计看不下去了,赶忙抢过水桶: 卫姑娘,你这活干得,不如不干。
卫宁瑶的鞋袜全湿透了,尴尬地搓搓脚,小心翼翼地看向我。
我坐在柜台后,冲她一招手,开口问道: 还记得怎么打算盘,看账本吗?
她怔住,迟疑地点点头: 记得一点,但是五年没碰算盘了……
我又问: 我记得你绘得一手好丹青,不知生疏了吗?
她面露尴尬: 已经许久不画了……
那诗赋呢?我微微蹙眉,插花、焚香呢?
卫宁瑶恨不能将脑袋埋进胸脯里: 宝儿姐,自打我嫁入梁家,琴棋书画全都荒废了。我,也没时间读书……
我打断了她: 那你终日忙什么呢?执掌中馈?还是打理你的陪嫁铺子?
她心虚地支吾着: 中馈是大嫂嫂在管……我,我忙着……忙着……
她说不出口,可我已能猜出一二,无非就是忙着喝药汤,被婆母挑理,坐在屋里悲春悯秋,听后院里的小妾们聒噪,然后等她那便宜夫君回来,求他赐个孩子。
我将算盘推给她: 明天之前,把这半年的账算完。我会来查,一处错处,扣一日工钱。
她脱口而出: 我不行……
为何不行?我不悦地皱起眉头,当姑娘时做得,嫁了一次人就做不得了?没这种道理。
不行不可以不对,诸如此类的话,在她嫁作人妇的这五年里,定然听了不少,以至于把她从内到外腌入了味。
现在,该给她散散味了。
9
卫宁瑶熬了一夜,终于把账算完了,惴惴不安地交给我。
我大致翻了翻,觉着没什么大纰漏,随口夸奖了她一句: 这不是做得很好吗?当年,夫子常夸你聪慧……
话没说完,卫宁瑶突然又开始吸溜吸溜地哭鼻子: 已经许久无人夸奖我了……
我嘶了一声,转身拿来软松糖: 吃吧,奖励你的。
她顿时感动到哭出了吭哧吭哧的猪叫声: 宝儿姐,你还记得我爱吃这个……
我急忙摆手: 打住。这可不是特意给你买的。前些天你大哥来了,让我照拂你,还想留银子,我没收。
卫宁瑶愕然: 他,他能有这好心?不对,他怎么知道我来这儿了
我哪知道说实在的,我也觉得依着卫元鸿的性子,他确实不像为了卫宁瑶特意跑一趟的人。
卫宁瑶一连往嘴里塞了三四颗糖,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对我说: 宝儿姐,我是不是有点用了?你能叫我留下来了吗?
我冷笑一声: 这才哪儿到哪儿收拾一下,跟我出去采买。
近来南方频降暴雨,粮价涨了不少,若是再起个战事,怕是得饿死人,我得防患于未然。
我带着卫宁瑶连跑了三个集市。临回来时,她拖着一小袋粮,招魂似的有气无力地喊我: 宝儿姐,我,我不行了……
我左肩扛着一麻袋面,右手提着一筐菜,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 女人怎么能说不行不行也得行
这时,街口突然掠过一队人马,马蹄纷乱,溅起一片泥点子。
我俩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发觉队伍最前方的正是卫元鸿。他骑着高头大马,神色严峻。
卫宁瑶连忙藏在了我身后,探头探脑地小声嘀咕: 怪不得呢。他肯定是有公务在身,顺便来找我,我可不敢跟他回去……
我则更加疑惑。平安镇可是个小地方,能有什么事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不料,翌日清晨,还真传出了塌天的大事。
不得了掌柜的坏了坏了武威将军府被抄了
我刚起床,被店里伙计这一嗓子惊丢了魂,愣了好一阵子才追问道: 什么罪?
伙计慌张地说道: 听说是谋逆叛国的大罪
我失魂落魄地扶桌坐下。当年我祖母时常说,武威将军沈成荫是个好官,百姓们也都对他敬爱有加,怎么会这样呢?
卫宁瑶也唏嘘不已: 武威将军可是军功卓着的重臣啊,怎么突然就倒了……莫不是朝中又有什么大变数了?
10
果不其然,武威将军获罪只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平安镇山高皇帝远,我们过了三个多月才得知,太子薨逝了。
陛下子嗣不丰,对太子寄予厚望。太子的猝然薨逝对他而言无疑是一记重棒,促使他近乎癫狂地肃清朝野,想给年幼的皇太孙铺路,这才牵连了老臣武威将军。
于是,那些个蠢蠢欲动的侯和王又要造反了,其中以皇四子晋王尤甚,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公然起兵。
不巧的是,晋王的兵正在遂州一带。
这可就苦了遂州的平民百姓们。晋王先是强征粮草,后又强征兵。不少人拖家携口地想离开遂州,可晋王不放人,关了城门,又派士兵在必经之路上设了哨卡,估摸着是想拿老百姓当人质,令朝廷不敢下令强攻。
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被晋王征了壮丁,就连刚到马肚子高的刘大都没落下。何掌柜带着闺女哭天抢地,满街打滚,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刘大被抓走。
我店里的伙计想逃,结果被晋王的部下堵着必经之路给抓了,和其他试图逃离的男子拴在一起,绑在马屁股后头,由当兵的牵着游街。
路过茶肆时,小伙计哭喊着求我救他,被马鞭抽得皮开肉绽。
我没能耐救下他,唯一能做的,是给押送他的几个兵塞了银子,恳求道: 几位兵爷,他是个老实人,就糊涂了这一次。求你们饶他一命吧。
那些兵收了银子,贼兮兮地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嬉笑着把绳子松开: 行,给你这女掌柜一个面子。
伙计到底被带走了,但好歹暂时保全了一条性命。
我关了茶肆,用木板和桌椅挡住门窗。幸好店里囤了不少粮食,不出意外的话能撑上一阵子。
夜里,晋王兵出来偷鸡摸狗了。依稀听见犬吠,以及妇人的哀求啼哭声。
卫宁瑶缩在屋内,战战兢兢地听着外头的兵荒马乱,彻夜不敢安睡。捂着耳朵喃喃自语: 晋王……输了才好,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突然,她又话锋一转,泪如雨下,我果然命带不祥。丧母,无子,如今又引得灾祸上门……我,我合该被人休弃……
我当即抬手给了她一个清脆的脑瓜嘣,骂道: 你脑子里进马尿了?这话谁跟你说的?你那前夫?
照这么讲,你出阁前,阖家安康,你哥高中,府里的姨娘一个接一个地生。可等你嫁进梁家,祸事接踵而至。这到底是你的问题,还是他们梁家是吸福运的魔窟?
卫宁瑶愣住,眨巴着眼琢磨了半天,傻乎乎地喃喃着: 对,对哦……
我冷哼一声: 我早就警告过你,梁家不是好去处,梁二更非良人,让你多加斟酌。你倒好,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卫宁瑶急忙辩解道: 不,不是的宝儿姐,我,我只是一时糊涂……
滚犊子我来了脾气,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挠了挠我后背,我耸了一下,她便缩回手不敢吭声了。
歇到后半夜,忽然传来了敲门声。卫宁瑶吓得一激灵,紧贴在我的后背上。
我推开她,举着柴刀,蹑手蹑脚地走向房门。
11
我没敢点灯,借着夜色,依稀可见门外有两道黑影。
敲门声不疾不徐,听上去不像是那群打砸抢的兵匪。我扒着门缝刚要往外看,就听屋外人低声道:
宝儿姐,是我。
我急忙推开门。卫元鸿带着一名侍卫正站在门外。见到我后,当即摸出一枚腰牌,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说:
这是卫家的腰牌。若有人为难你,报我的名字。此外,我在客栈中留了人手,他们也认这腰牌。
我急声追问道: 遂州不安全,你有没有法子送我们离开?
卫元鸿面露愧色: 对不住,宝儿姐,我没想到战火会烧得这么快,牵连到你。安心,很快就结束了。
这话,意味着他并不打算将我和卫宁瑶送出去。我又问: 那你呢?你能全身而退吗?
他强挤出一抹笑来: 不用担心我。过几日我会着人送吃穿来。
我无奈地点点头: 好,我会照看好卫宁瑶的。
他神情微僵,语气也生硬了许多: 人各有命。宝儿姐,你顾全自己就好。
卫元鸿没有多逗留,步履匆匆地离去。
卫宁瑶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声若细蚊地问: 宝儿姐,长兄他没说要绑我回去吧?
我摇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 定远侯府跟晋王的关系如何?
卫宁瑶一僵,如实答道: 前年,三姐姐嫁给了晋王世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也就是说,现在定远侯府跟晋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怪不得卫元鸿会出现在这里,也怪不得他不想将我们送出去。
遂州内是晋王的天下。他站了晋王党,自是觉得留在遂州最安全。
只是不知晋王叛乱,以及武威将军的获罪,有没有卫家的手笔。倘若有……
我不敢多想。
朝堂上的事,我知之甚微。可我亲眼所见,晋王的部下活脱脱一群城狐社鼠。
而带出这样的兵的晋王,能是好人吗?
到了后半夜,卫宁瑶到底撑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睡得很不安慰,眼角悬着泪,小声呢喃着:
娘……娘……别打我娘……
我叹了口气,如当年一般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驱走梦魇。
我终是心软了。她是我宠了十年的小姑娘啊
我总是忍不住偏袒她一些。
12
数日后,大街上恢复了平静,只是少了青壮年们,冷清了不少。
卫宁瑶起了个大早,殷勤地满屋子乱窜。一会儿算算账,一会儿整理一下架子。
我这个雇主莫名生出些风水轮流转的快意。翻出瓜跷着二郎腿,刚想哼个小曲,就听啪嚓一声,放在架子上的瓷瓶被卫宁瑶的袖子扫落,摔了个粉身碎骨。
卫宁瑶无措地看着满地的瓷片,弯腰伸手就要捡。我大惊失色,鱼跃而起抓住她的手,脱口而出: 小心手……
转念一想,不对,我心她干吗忙数落道,瞧你这袖子,也不知用襻膊绑一下。
她倒是听话,当即挽起了袖子,上头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长疤痕
我心尖一跳: 这是怎么弄的?
她嗫嚅道: 这是婆母训诫我……
我顿时恼火不已: 训诫?打成这样是训诫?你犯了天条了?
她怯懦地攥着衣袖解释: 是我不好,是我没管好后宅……
卫宁瑶说,她那前夫的某个小妾有了身孕后,婆母命她悉心照料。结果她照料了没几天,小妾的孩子落了,婆母疑心她是因妒生恨,故意谋害梁家的子嗣,罚她跪了三天的祠堂,还命她露出双臂,用竹条狠狠抽打。
我听得目瞪口呆: 你堂堂侯府小姐,就任他们这般磋磨?
卫宁瑶不由潸然泪下: 自打我嫁入梁家,我受了怎样的委屈,我爹都充耳不闻。梁家见人下菜碟,待我愈发恶毒。宝儿姐,我不明白,我年少时,父亲他分明对我很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火冒三丈,声音陡然拔高: 既然如此,你为何仍觉着挨打是你自己的错?你是被打坏脑子了吗?
卫宁瑶瑟瑟发抖地低下头,含着背,像是只落水的鹌鹑瑟缩着。
五年的光阴,就能叫明媚开朗的高门小姐,成了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不得不说,她的父亲定远侯做了一笔精明的买卖。他在女儿年少时,给了她一点廉价的偏爱,叫她生出孺慕之心,以至于她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仍觉得父亲是自己的靠山,只能小心翼翼地讨好着。
于是我决定残忍地戳破她的错觉,沉声说: 你爹真的对你很好吗?你自己好好想想。他只是给了你好吃好穿,但当你和你的庶兄弟们一同犯错时,他永远偏袒儿子们。
你对他而言,只是一块肉。在你出嫁前,他叫你学琴棋书画,把你养得漂漂亮亮,只为了让你这块肉能待价而沽。等你上了桌,他就无所谓你的死活了,只想让客人吃得尽兴。
卫宁瑶面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去,嘴唇翕动了半天,终究没说出反驳的话,只是颓唐地问: 我该怎么办啊?我没有家了……
我解开领口扣子,扯开衣衫,给她看左肩上一道明显的疤痕: 你忘了吗?我告诉过你的。我岁那年,我爹醉酒后毒打我娘,我去拦着,被他一刀砍在了肩膀上。我娘趁机跑了,根本不顾我的死活。
事后,他俩也只是庆幸于幸亏没砍死我,不然就少了个干活的。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没有爹娘。牲口尚知舐犊情深,他俩连牲口都不如,怎配做我的爹娘?
说着我哼笑出声,一点点系好扣子,家?要什么家凭什么教导男子要成家立业,到了女子,就只剩成家了?立业呢?立业被狗吃了?我落在哪儿,就在哪儿生根。丫鬟我当得,掌柜我也当得
卫宁瑶擦了擦眼泪,眼中添了些许光亮: 宝儿姐,我能行吗?我不似你勇敢……
我毫不留情地揭了老账: 你挺勇敢的,三十板子说罚就罚了。你若能把对我的狠劲用在别人身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狠人了。
卫宁瑶惶恐地摆着手: 我,我,我这不是叫停了吗打在你身上,疼在我心里……
我翻了个大白眼: 别扯这没用的。如果我捅你一刀,只捅了个半死,是不是就不算你的仇人了?
她哑口无言,心虚地低头看向脚尖。
我抱臂冷笑: 这花瓶的钱在你工钱里扣。来日方长,你且听使唤吧。
13
现在晋王和朝廷打得热火朝天,把能封的路都封了。生意是做不成了。好在我还有这么一座屋子,后院空出来开辟个小菜园,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