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里弄

：梅雨浸石库门一九八二年的黄梅天，像个缠人的怨妇，将湿漉漉、黏糊糊的惆怅，一股脑儿全泼给了上海。

空气里能拧出水来，福安里那青灰色砖墙的墙根，沁出一圈深色的水渍，蔓延着斑驳的苔藓，散发出一种陈旧而又生机勃勃的霉味。

“福安里”是片典型的石库门弄堂，黑漆木门沉默着，门上的铜环被岁月磨得发亮。

天井里横七竖八拉着晾衣绳，挂着的衣裳隔了一夜，摸上去还是潮叽叽的，带着一股总也散不去的阴凉。

窄窄的弄堂上空，是各家各户伸出的晾衣竹竿，挑着颜色黯淡的裤褂衫裙，像一片片水淋淋的旌旗，宣示着拥挤而鲜活的人间烟火。

这才清早五点多，公用厨房里己经响起了动静。

陈永亮——弄堂里大大小小都叫他“阿亮”——正蹲在自家灶披间门口，嘴里叼着半根“飞马”香烟，眯着眼，熟练地生着煤球炉子。

他三十出头的年纪，个子高高大大，围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上面沾着些油渍和面粉点子。

他拿起破蒲扇，对着炉口不紧不慢地扇着，烟雾混着煤烟升起来，熏得他微微侧过头。

“咳咳……触霉头（倒霉）的天色，”他低声咕哝一句，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这煤球都潮得点不旺了。”

炉火终于蹿起了苗，橘红色的光映在他脸上，显出几分与那高大身材不太相称的耐心。

他是国营“春风饭店”的红案厨师，这生火备料的活儿，是他一天的开始。

公用厨房是里弄的信息集散地，也是非之地。

七八户人家在这里占着一角，煤球炉、砧板、菜筐挤得满满当当。

此刻，这里还只有他一个人，寂静里，只听见煤块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弄堂外偶尔传来的倒马桶车的铃铛声。

他站起身，从旁边的篮子里拿出几根莴笋，靠在门口的光线下，慢条斯理地削起皮来。

他的动作很舒展，带着一种厨师特有的节奏感。

目光，却有意无意地，飘向角落里那个最安静的灶头。

那是陆秀芳的位置。

正想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厨房门口。

陆秀芳穿着一件半旧的碎花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两段白生生的胳膊。

她手里拎着个菜篮子，低着头，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

她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眉眼清秀，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丈夫去世快一年了，她一个人带着读小学的儿子小龙，还有婆婆住在亭子间里，日子过得紧巴巴。

“秀芳，今朝这么早？”

阿亮吐掉嘴里的烟蒂，用他那惯有的、有点滑忒忒（油滑）的腔调打招呼。

秀芳抬起眼，勉强笑了笑：“永亮阿哥，你也早。

小龙今天学校有活动，要早点去。”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像这梅雨天里的一缕湿风。

她走到自己的角落，开始默默淘米。

那只铝锅的边沿，有个不起眼的凹坑。

阿亮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没再说话。

他几下把莴笋削好，又拿起一把小青菜择着。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端起自己面前那盆择好的、水灵灵的青菜，又拎起那几根削得干干净净的莴笋，走到秀芳的灶头边。

“喏，帮帮忙，”他把东西往秀芳旁边的空处一放，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我们饭店今天有领导检查，大采购，配送的菜多得堆不下，厨房里冰柜都塞爆了。

这些个边角料，品相不好，大师傅说用不上，让我们自己处理掉。

放在我这里，也是烂掉，你拿回去，随便炒炒，给小龙和徐家姆妈吃吃。”

秀芳淘米的手顿住了。

她看着那水嫩的青菜，莴笋也削得光洁整齐，这哪里像是“边角料”？

她心里明镜似的，这又是阿亮找的由头。

一股暖流混着酸楚涌上心头，让她喉咙有些发紧。

她不是第一次接受这样的“帮帮忙”了，有时是几根品相不好的黄瓜，有时是几块“碰巧”多出来的豆腐。

“永亮阿哥，这……这怎么好意思，总是麻烦你……”她垂下眼睫，手指绞着围裙边，声音更低了。

“麻烦啥？”

阿亮打断她，眉头一皱，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我跟你说，再放半天，叶子就黄了，到时候还得我费力气去倒掉。

你拿去了，算是帮我解决困难，晓得不？

帮帮忙，好伐？”

他这套说辞早己炉火纯青，既给了帮助，又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对方那脆弱的自尊心。

他不等秀芳再拒绝，转身就回到自己灶前，拿起铁锅开始“哐当哐当”地预热，制造出不容分说的忙碌声响。

秀芳看着他的背影，那宽厚的肩膀在灶披间微弱的光线下，像一堵可以依靠的墙。

她沉默了几秒钟，最终轻轻说了声：“谢谢永亮阿哥。”

然后飞快地把那些菜收进了自己的篮子里，像是怕被人看见。

这时，厨房里又热闹起来。

“哎呦呦，我说今朝灶披间哪能这么香，原来是阿亮师傅己经在做好事体了呀！”

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插了进来。

穿着花花绿绿睡衣的阿宝娘顶着一头卷发筒，扭着腰走了进来，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立刻扫到了秀芳篮子里那显眼的青菜和莴笋。

阿亮头也没回，一边往锅里淋油，一边回道：“阿宝娘，你鼻子真灵光。

喏，这两根黄瓜，我们饭店也用不上，你拿回去，给阿宝拌个洋红丝（胡萝卜丝）爽爽口。”

阿宝娘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嘴上却还推辞着：“哎哟，这哪能好意思啦……”手己经伸过去接住了，“阿亮你就是客气，对我们邻里真是没话讲了！”

她瞥了秀芳一眼，那眼神里含义丰富，但到底没再说什么闲话。

阿亮这种“阳光普照”式的帮忙，让她这种爱嚼舌根的，也常常抓不到把柄。

油锅“刺啦”一声响，阿亮开始煎荷包蛋。

浓郁的香气瞬间霸占了整个灶披间，驱散了一些霉味，带来了扎实的暖意。

爷叔王德明也背着手踱了进来。

他穿着整洁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即使退休了，也保持着老克勒的派头。

他先跟阿亮点了点头：“永亮，早。”

然后对秀芳也和气地笑了笑：“秀芳，今天气色看起来好点了。”

“爷叔早。”

秀芳恭敬地回应。

爷叔又看向阿宝娘，声音沉稳：“阿宝娘，上趟你说的那个侨汇券的事体，我帮你问过了，有点眉目了，等一歇吃过早饭再跟你讲。”

阿宝娘立刻眉开眼笑：“哎呦，谢谢爷叔！

你出马，肯定灵光的！”

小小的厨房，因为这几个人的到来，顿时成了一个微缩的社会。

阿亮是那个不动声色的资源分配者，爷叔是德高望重的仲裁员，阿宝娘是消息灵通的广播站，而秀芳，则是那个安静而备受关注的帮助对象。

阿亮把煎得金黄的荷包蛋盛进碗里，又就着锅里的底油，把隔夜的冷饭倒进去翻炒，撒上一把葱花，饭粒在锅里欢快地跳跃。

他给自己盛了一大碗，又拿出一个空碗，拨了半碗金灿灿的蛋炒饭，顺手又夹了一个完整的荷包蛋盖在上面。

他端着那只堆得尖尖的碗，再次走到秀芳旁边，往她正在熬粥的锅子旁一放。

“喏，多了，吃不忒（不完）。”

他言简意赅，“小龙正在长身体，清汤寡水的泡饭哪能行？

这个给他吃。”

秀芳看着那碗香气扑鼻、油光锃亮的蛋炒饭，和那个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知道，这绝不是“多了”。

阿亮的饭量，整个福安里都晓得。

“永亮阿哥，这真的太……”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啥真的假的，”阿亮摆摆手，端起自己那碗饭，靠在门框上大口吃起来，“快点趁热吃，等一歇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忙煞了。”

他说完，不再看她，而是转头跟爷叔聊起了昨天新闻里播的什么事体。

秀芳低下头，用勺子轻轻搅动着锅里寡淡的白粥，又看了看旁边那碗内容扎实的蛋炒饭。

潮湿的空气里，食物的香气、煤烟味、还有阿亮身上那股淡淡的油烟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奇特而真实的温暖。

这温暖，比炉膛里的火更让她觉得熨帖。

她悄悄抬起手，用指尖飞快地揩了一下眼角。

窗外的梅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滴滴答答，敲在青石板路上，也敲在福安里每一片鱼鳞状的瓦片上。

弄堂醒了，自行车的铃声响了起来，有母亲在高声呼唤贪睡的孩子，新的一天，就在这潮湿、琐碎而又充满人情气的交响中，正式开始了。

阿亮三下两下扒完饭，洗干净碗筷，解下围裙。

他看了看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对爷叔说了声：“爷叔，我先去饭店了，今朝有接待任务。”

他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对还在慢慢喝粥的秀芳随口嘱咐了一句：“秀芳，今朝下雨，亭子间门口那块踏板有点活络（松动），你跟徐家姆妈走路当心点。

我下班回来看看，两分钟就好。”

说完，他也不等回应，高大的身影一猫腰，便钻出了灶披间，消失在蒙蒙雨帘和狭窄的弄堂里。

秀芳捧着那碗温热的粥，许久没有动。

灶披间里，只剩下她，和阿亮留下的，那挥之不去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