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壤

枯壤·第一章天还蒙着层土黄色的暗，风就先来了。

不是春天该有的软风，是裹着沙粒、带着坟地土腥气的硬风，从王铁牛那间破屋的窟窿里钻进来，像无数根细针，扎在他露在破单衣外的胳膊上。

他是被冻醒的，或者说，是被风刮得没法再蜷着——身下的草席早烂成了碎絮，混着地上的干土，扎得后背又痒又疼，可他没动，只是睁着眼，看屋顶那个碗口大的破洞。

风从洞里灌进来，卷起屋梁上的灰，簌簌落在他脸上，他也没拂，就那么首挺挺躺着，像块没了气的木头。

胃里空得发慌，酸水一阵阵往上冒。

昨天下午，他在村外的树林里剥了小半筐树皮，回来用灶上那口破锅，添了点从枯井里打上来的浑水，煮了两碗树皮汤。

汤里没半点油星，树皮煮得发烂，嚼着全是渣，可他还是一口一口咽了，连锅底的渣都刮得干干净净。

即便这样，也顶不住这一夜的饿。

现在他浑身没力气，连抬手摸一下肚子的劲都欠着，只能躺着，听着风在屋外呜呜地响，像村里死人时家属的哭嚎——可这哭声早听惯了，前个月张婆婆死在自家炕上，尸体放了三天才有人发现，哭嚎声也没持续多久，最后还不是用块破席子裹了，扔去村后的乱葬岗。

又躺了约莫半个时辰，天稍微亮了点，风却更紧了。

王铁牛知道不能再躺，再躺下去，怕是连起身找吃的力气都没了。

他扶着土炕沿，一点一点往上挪，动作慢得像生锈的犁。

破单衣挂在他干瘦的骨头上，衣摆烂了个大口子，露出的腰腹上全是干皱的皮，肋骨一根一根凸着，看得清形状。

他没找鞋——鞋早就烂得只剩几块布条，扔在炕角，沾着泥和草屑，穿不穿都一样。

就这么光着脚，踩在冻硬的地上，脚底板的老茧厚得像层铁，早没了知觉，只有踩到炕边一块翘起的碎砖时，才传来一点钝痛，像被蚊子叮了一口，不碍事。

挪到门口，他停了停，眯着眼往外看。

村口的路裂着大缝，像被饿鬼啃过似的，土块干得一捏就碎。

风卷着土往嘴里扑，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嘴角己经沾了层灰。

没管这些，他顺着墙根，一步一步往村外挪——目的地很明确，就是那片树林。

地里早就绝了收，去年冬天的雪少，开春又没下过一场透雨，麦苗刚冒芽就枯死了，后来连草根都被村民挖得干干净净，只剩满地干硬的土块，踩上去硌得脚疼。

只有那片树林，还能刮点树皮填肚子，虽说能剥的树皮越来越少，可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地方能找着吃的。

走了没几步，就看见路边蜷着个人。

是个陌生面孔，前天才从邻村逃荒过来的，昨天还在村口的枯井边扒着井沿，想从井底舀点浑水喝，今天就不动了。

那人侧躺着，脸埋在土里，只露出一只睁着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嘴巴张得老大，像是还在喊“饿”，手里攥着半块树皮，己经干得硬邦邦的，边缘能划伤人。

王铁牛从他腿边迈过去，脚步没停，甚至没低头多看一眼。

胃里的酸水又冒上来了，他不是不同情，是没力气同情——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半块树皮要是没干透，或许还能嚼碎了咽下去，填填肚子。

树林里比村里更静，只有风刮过光秃秃的树干，发出“呜呜”的响，像有无数人躲在树后哭。

地上落满了干树叶，踩上去“沙沙”响，王铁牛顺着树林边缘走，眼睛盯着树干，找那些还没被剥过的地方。

他从怀里摸出块碎瓷片，是前几天在地主刘老财家坟头捡的，瓷片边缘磨得很钝，可比用手强——之前用手剥树皮，指甲都掀翻了，流了血，疼得钻心。

他走到一棵相对粗点的树前，踮起脚，够着树干高处还没被剥过的地方，用瓷片一点一点往下刮。

树皮很韧，瓷片又钝，刮一下只能下来一小块，还得用劲。

刮了没几下，手指就被瓷片划了道口子，血一下子渗出来，红得扎眼，滴在树干上。

他把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舔了舔，咸涩的味道顺着舌尖漫开，倒能稍微压一压胃里的饿劲。

没管伤口，他接着刮，血顺着指缝滴在树皮上，风一吹就干了，留下道暗红的印子，跟树皮的灰褐色混在一块儿，不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刮了快一个时辰，怀里才攒了小半把树皮。

王铁牛靠在树干上歇气，头有点晕，饿劲像潮水似的往上涌，眼前时不时发黑。

他想先吃一块垫垫，刚把树皮从怀里掏出来，还没递到嘴边，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嗒嗒嗒”，很响，还夹着人的吆喝声，粗声粗气的，一听就知道是溃兵。

王铁牛心里一紧，不是怕被打死，是本能的慌——溃兵见了东西就抢，去年冬天，有个村民藏了半袋麦种，被溃兵搜出来，不仅麦种被抢走，人还被打了一顿，躺了半个月才起来。

要是被他们看见这半把树皮，说不定连手里的碎瓷片都得被夺走。

他赶紧把树皮塞回怀里，用手按紧，顺着树干慢慢滑到地上，缩在树后面，屏住气，连呼吸都放轻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能听见溃兵骂骂咧咧的话，“他娘的，这破地方连个值钱东西都没有再搜不着，就把那几间破屋烧了”，还能看见他们骑在马上的影子，马背上挂着几只抢来的鸡，还有几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想来是从别的村子抢的。

万幸，溃兵没往树林里看，径首往村里去了，马蹄声渐渐远了，只剩下风的“呜呜”声。

王铁牛这才松了口气，慢慢从树后面挪出来，拍了拍怀里的树皮，确认没掉，又往树林深处走。

深处的树多，没被人剥过的还多些，或许能多刮点，撑过今天。

风更紧了，卷着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打在他脸上，他没躲，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前走。

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照下来，落在他身上，却没半点暖意，只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瘦得像根被风刮得快要断的枯木。

没人问他要去哪，也没人管他能不能活到明天，村里的人都顾着自己找吃的，谁也没心思管别人。

他自己也不管，他只知道，得接着找吃的，得把这口气吊着——至于为什么吊，他想不明白，也没力气想。

他就这么走着，在这片枯得连草都长不出来的土地上，像一只没了方向的野兽，凭着最后的本能，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