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盛惊玉,是在摄政王回朝的迎礼上。
我下意识地闪躲,随着人群急急跪了下去。
却感受到一道目光从我身上扫过,并未停留。
怎么又忘了,我已经,不是女将军时吟了。
两年前的定昭将军时吟,早就死在军情泄露的战场上。
他不可能认出我。
一个靠污蔑时家受封摄政王的人,怎么会记得枉死的冤魂。
1
洗尘的宫宴上,我刻意坐在了最角落。
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高台上的话已然听不清。
直到小表姐推了我一把。
我抬头,盛惊玉就站在我面前。
我倏然起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礼。
盛惊玉面色温和但语气疏离: 孟小姐,你我曾定下婚约。
我不语,两手在袖下攥紧。
那时我尚在边境,不知此事,他向我拱手,草草定下,于孟小姐实在轻率。
不如今日就此作罢,他日必亲自登门谢罪。
也祝孟小姐早觅良缘。
他声音很低,应当是为了维护我的自尊。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松了一口气。
好险,差点就要忍不住掐死他了。
王爷,我不同意我的声音要比适才盛惊玉的大许多。
自古退婚皆是因一方德行有失,敢问王爷,臣女犯了何错?
盛惊玉不动声色回头,宴间唏嘘一片,他无动于衷。
可我看到了: 他的两指,捏住了袖摆一角。
这是他生气的表现。
清风霁月吗,在我看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我丝毫无惧,对上他幽如寂潭的眸继续挑衅: 半年多前,我与王爷定下婚约时,王爷尚未摄政。
如今退婚,是觉我孟家无高攀之力,我孟梨成了糟糠吗?
小表姐吓得扯上我腰间的冰玉,以此提醒我的失言。
半晌沉默过后,隔着四步之遥,我看到了盛惊玉眼中渐起的波涛,但他仍安静地等我下言。
我不卑不亢: 孟家世代清名,不做敝屣。
我要王爷找到正当理由,堂堂正正,退我孟家的亲。
2.
宫宴放肆,盛惊玉并未定我的罪。
只是他的反应告诉我,他讨厌我了。
因为我不仅拒绝了退婚,还颇为张扬地通知他: 在寻到我的错处之前,我会一直缠着他。
缠着他……直到找出时家叛国案的真正案宗。
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天下面前,为时家翻案。
可从那日开始,盛惊玉拒绝出席所有我在的场合。
无奈之下,我提着食盒,主动登了摄政王府的门。
半刻钟后,我在假山旁的凉亭见到了他。
他正执子同自己对弈,一个人的背影难免孤寂。
在他不耐的目光看来之前,我先一步开口:
王爷府上书籍众多,我能借阅吗?
盛惊玉其实脾气很好,除了缠着他,不过分的请求一般不会计较。
这是谢礼。我将食盒置于石台。
转身离开前,我取出一枚黑子布在棋盘上: 白子穷途。
这是从前我们经常共谋的棋局,距今,已经两年了。
转过廊角,我听到身后慌乱打翻棋盘的声音。
回头,瞥见他腕间一条红线,以及一片白色纱布。
他受伤了,因何而伤?
3
借着去藏书阁的理由,我潜进了盛惊玉的书房。
几通翻找,一无所获。
穷末之际,我将信将疑摸向了墙上那副山水画。
书架顷时一分为二,我不敢耽搁半刻,探头去看。
昏暗光下,只瞧见一块长立的木牌,或者说——灵位。
碑上无字,位前添香,很是蹊跷。
将一切归于原位后,我翻出了书房。
一路避人还算顺利,可就在快到藏书阁的必经之路上,我撞见了盛惊玉。
四目相对,他在等我解释。
我: 我要去书房,听说王爷每日会在此时去书房,所以想去那里等着。
我直言不讳: 近水楼台。
我的书房不许旁人进出。盛惊玉留下一句,转身就走。
我无意讨好,正要离开,刚迈步,忽然从檐上跳下一只橘猫,正落在我脚边。
喵……小家伙亲昵地朝我摇尾靠近,我却脸色一白。
后退几步,下意识寻求依仗,抬手,刚好扯住盛惊玉的发带。
他被我拽得身形有些踉跄,堪堪站稳。
这次不是装的,我很畏猫,哪怕重活一世。
身前有影掠过,再回神,盛惊玉已站在我前方一尺处,他俯身再起,怀中多了那只橘猫。
他背光垂首,白皙的指腹温柔轻缓,安抚地替小家伙顺毛。
孟小姐……也怕猫?
我尚于惊魂中缓过,从而忽略了他言语中的猜测和试探,忽略了那个也。
只是不喜欢会伤人的东西,我稳住心神,微笑: 但若王爷喜欢,臣女以后,可以试着爱屋及乌。
他果然被我隔应得脸色沉了几分,我勾唇,心满意足离开。
次日便听闻,摄政王的府里,忽然养了许多猫。
4
盛惊玉的厌恶成为了我的动力。
明月夜悬,他独坐在寄影台。
那是京都最高的地方,百姓会在佳节登台寄影,以慰思念。
他这样的人,竟会有思念。
好风景。我突然出现,站在距他几尺的地方。
果不其然,他又要走。
民间传有寄情的法子,思念的人必定能收到,摄政王要听听吗?
我如曾经一般斜倚在围栏上,回头带笑。
场景依旧,人已不同。
意外的是,他真的停了下来。
你说。这是盛惊玉今晚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陪我喝些酒吧。我指了指桌子上提前备好的酒壶。
见他皱眉,我让了步: 只是小酌几杯。
没有受到拒绝,看来这份思念,真的对他很重要。
重要到忍得下对我的厌恶。
盛惊玉不擅饮酒。他不知道我准备的,是整个京城,最烈的酒。
酒后吐真言,是他的强项。
片刻后,他醉意渐显。
寄托思念需要信物,摄政王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我循循善诱: 最重要的。
对他而言,他最重要的,一定是会威胁到他的案宗。
盛惊玉没有回答,但他的手,默默握住了腰间的锦囊。
醉酒之人,毫无还手之力,我轻易将它夺过。
打开,是块缺了角的残玉。
很熟悉。
我有些失望,这就是王爷您最重要的东西?
嗯。
可它是块极下乘的玉石。
难道是什么机关密钥?我对着月亮举起,微光透过玉身,更让人生寒。
忽然,那玉被冷不丁夺过,适才满目醉意的人,已经恢复了些许清醒。
别再趁人之危。盛惊玉的语气比玉还清冷。
摄政王,酒量见长。我轻笑。
寄情的法子,他开口: 你方才答应过。
真是执拗。
方法很简单。我朝他靠近几步,他频频后退。
直到身倚独栏,退无可退。
若那人还在,可写书信诉衷肠。我抬头,气息隔着寒风打在他身上:
若不在,可以去陪她。
死。
……
5
五日后,我在万鹤楼偶遇了秦家小郎君: 秦公子,好巧。
准确来说,是制造偶遇。
秦钰是大理寺卿家的长子,时家的一些记录,或许存在大理寺的案库。
我记得你,孟家姑娘。秦钰毫不吝啬笑意。
我们聊得还算投机。
直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我端笑的脸才有些挂不住了。
人刚一进茶楼,秦钰就高喊了一声摄政王。
真想把两个人都踢出去啊。我借着饮茶的空档翻了个白眼,在心底暗诽。
说起来,孟小姐同摄政王还有婚约呢。秦钰热情地沏茶: 恭喜——
不必。我和盛惊玉异口同声。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强烈,我连忙换了委屈相:
其实……王爷对我无意,这婚事迟早是要退的。
孟小姐蕙质兰心,与秦公子相谈甚欢,想来不会拘泥一隅。他反驳。
他是在问,同旁的男子洽谈,是否算我所说的错处。
我与秦公子在此偶遇,一时兴起就聊了些诗词歌赋,王爷要一起吗?
我歪头看他,偶遇,不算私会哦。
最后是不知情的秦钰打断了这场阴阳怪气:
无论如何,相聚有缘,孟小姐也不必伤心。
下一句令我咋舌: 孟小姐的性子深得我心,若你与王爷良姻难成,或许来日,能是我下聘。
我一口茶水喷出来,这人怎么什么浑话都敢说。
盛惊玉并未多做停留,只待了片刻就借故离开。
而我也趁机向秦钰提出了请求: 我素来钟爱各类刑案,可以借阅一些大理寺的卷宗吗?
朝廷密案是看不得的,秦钰开口:
但一些琐碎平常的卷宗,平日各位官员都能借阅查看的那些,应当是没问题。
这就够了。
6
如愿来到大理寺公开的卷宗阁,推门,陈列的书架纵横摆布整齐。
阁内无人无灯,有些昏暗。
我拿起烛台,借着灯火一排排寻了起来。
时家…
一刻钟后,我在第四列第二层的架子上,赫然看到一个时牌。
我踮脚去够,眼看就要扯过来,突然受到阻力。
我没有妄拿,另一边也不动了。
透过重重卷缝,我对上盛惊玉的眸。
他怎么在这儿?还要拿时家的卷宗。
摄政王,我手中暗自用力,可以让我先看吗?
话落,那边的力道消失了。
盛惊玉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到另一边的架子上,随意取下一本卷宗。
是嫌自己做的孽不够吗?
想起他要拿这本卷宗的样子,我冷嘲一笑。
为了不惹起怀疑,我特意拿了许多别的。
走到距他最远的书案,坐下认真看了起来。
时家卷宗并不厚,却总有种被翻览多次的粗糙感。
尤其是我的那一页,名字上的墨迹比旁页暗许多,陈旧褪色,仿佛被指尖摩挲过一般。
越往后翻,心情越沉重。
合上卷宗时,我深吸一口气。
原来,时家被抄后的许多家财,都在盛惊玉手里。
回头,瞥上那人清冷的背影,烛光越来越弱,衬极了我的心绪。
盛惊玉,多年情谊,能让你这么做的,究竟是财,还是权。
还是,两者都有呢?
7
今夜,是时家满门的忌日。
我坐在寄影台上,酒水混着泪饮下。
眼前一道黑影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不耐烦地抬头。
是盛惊玉。
见他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我皱眉: 此处似乎不是摄政王的私产吧。
不是。
那就请王爷离开。这次我没有客气。
他恍若未闻: 听说孟小姐曾起死回生,如何做到的?
与你何干我拎起酒壶就砸。
举起的手腕被他攥住,我看到他眼中多了几分偏执: 告诉我。
他今夜的力气格外大,我难以挣脱,气急: 如何生死是我的事,放手
纠缠间,我抵上了围栏,身后是数丈高的悬空。
我拽走他腰间的锦囊,趁其不备伸向了栏外。
盛惊玉果然乱了分寸: 还给我
我嘲讽一笑: 原来,摄政王也会怕。也会痛苦。
还给我,你要什么都可以。他试图安抚我。
我根本不信,对他冷嘲热讽: 命也可以吗?
可以。
耳边风声休止,我也顿了一瞬。
他说可以。
原来这世上,竟真存在能让他放弃生命的东西,一块破玉。
而我与他多年情谊,最后只是他脚下的青云路。
我将东西还给了他。
沉默良久,身后那人开了口,有些无措: 若你想要什么,随时来找我。
最后二字随风湮入空中,他说:
抱歉。
8
过几日,宫中要办珍宝宴。
摄政王府门前显贵云集,个个手里拿着银票。
应该都是想从盛惊玉这里换宝贝。
我来到他面前: 这婚事迟早要退,我提前来要赔礼。
盛惊玉只是看了我一眼,再没有过多交流,算是默认了我的趁火打劫。
眼看他藏宝阁的稀罕物件个个被人求走,他连眼都不眨。
不心疼吗?我问。
身外之物。他终于回应。
他不在乎。
那他在意的,在哪儿?
我环顾四周,被一尊本该朝东、今却朝西的玉像吸引了目光。
我挑眉,下一秒,倒在了玉像上。
机关的轰鸣如此悦耳,那些被珍藏隐瞒的东西,马上会随着暗门大开,出现在众人面前。
盛惊玉,本该如此。你我本该如此。
我终于看见他失去体面的模样,用最快的速度将屏风甩推至众人面前,将暗门与那些公子隔开。
他看我的眼神瞬时多了层厌恶,我不以为然,反而冲他一笑。
然后在他的注视下,跑进了身旁的暗门。
正对门的架上,我看到了我的长缨枪。
别碰盛惊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似乎很紧张。
忽然产生了恶劣的想法,我拿起长缨枪,然后松开了手。
盛惊玉脚下生风,最后在我面前呈了半跪的姿态,将长缨枪接在了怀里。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漠又憎恨。这一刻,我仿佛还是时吟。
盛惊玉整个人有些乱掉了,甚至没有心思怀疑我为何能举起近十斤重的长枪。
此枪虽好,但像是女子之物,摄政王,夺人所爱,她会恨你的吧?
我看见盛惊玉身子一颤。
我弯下身子,继续说: 又或者,她早就恨你了。
9
我能活着出摄政王府,想想还是有些遗憾在的。
因为当时确实有想与他同归于尽的念头。
我冲动了。
今夜没有月亮,我坐在时家的房梁喝着烈酒。
对,时家,那个如今颓废破败、府外贴了封条的时家。
我的家。
从怀中掏出在盛惊玉密室中顺来的绯玉,我知道盗窃不对,可这是我娘的,不是他的。
下面传来窸窣的声音,我噤了声。
如此荒芜的地方,怎会有贼来。
下一秒,盛惊玉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
天色昏暗看不清他的脸,但我仍能一眼认出他这副化成灰都可恨的模样。
他为何会在这里?
我俯趴在檐上藏身,盯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烛火被摆放成圈点燃时,我不由探了探头。
借着烛光,我能看清盛惊玉的五官,但感知不到他的情绪。
他要干什么?我正想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充斥进鼻腔。
大量鲜血沿着白皙的腕殷殷流下,蔓延过许多条旧痕,滴进血坛。自伤的刀器被随意掷于一旁。
如此疯狂诡异,那人却没有丝毫反应。
我又看到了那条红线,原来它因血而红。
点灯,祭血,念咒。
这是…巫蛊之术。我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