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是喜欢,逢人便要炫耀。
甚至就连路旁乞讨的我也要被拉去询问。
只因我的回答不合她心意,她便叫人打烂了我的嘴,尸体扔去了城外乱葬岗。
我死后方知。
村中明明十户九空,饿殍遍地。
可朝廷却说,县太爷赈灾有功,赐他良田百顷,赐他紫袍加身。
小姐的东珠耳环,越换越大。
再睁眼,我回到了小姐问话的那一刻。
1.
小乞儿,你看这东珠如何?
这是从妈妈那找的,不知道光泽可配得上我?
再次听到小姐的声音,我的身体几乎是出于本能般剧烈颤抖。
额头抵在遍布碎石的地面,额角冷汗打湿了我蓬乱的头发。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我最深的梦魇。
这是我第十次重生。
第一次,我因笨嘴拙舌惹恼了小姐,被她的侍卫活活打死扔到乱葬岗。
第二次,我努力巴结,被小姐带进了县衙中,又被她随意配给年过五旬的马夫,在床榻上折磨致死。
第三次,我躲进医馆避难,莫名其妙背上了盗窃药材的罪名,被抓入大牢,含冤而死。
第四次,第五次……
江陵县东有地龙翻身,阖县大难。
我全家横死,为谋生计来到县城,却一次又一次死去。
似我这等贱民,说错一个字,走错一步路,就可能会丢了性命。
但与我不同,无论是哪一世,县太爷都会因这场天灾平步青云。
他以天灾为名,逼幸存百姓一次次捐善银,又克扣赈灾粮,一斤米掺三斤麸。
所得利润,尽数用来成就了他的青云路。
小姐耳上,从二百两的东珠,换成了三千两的碧玺。
宝光背后,爹娘残破的尸体,地龙翻身后如人间炼狱般的村落,一个又一个百姓麻木而绝望的脸在我眼前闪过。
再看去,小姐秀美非常的脸上,竟是明晃晃写着吃人二字。
2.
怎地不回小姐的话,难不成是个哑巴?有丫鬟出声催促,将我惊醒。
我强忍住心中的悲愤,再次磕了一个响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
……回小姐的话,草民不知什么是东珠,只是见了小姐,好似见到了天上的仙女,竟看不到旁的东西了。
哈哈,你这小嘴,倒是会说。
眼前的小姐用帕子捂着嘴巴,轻声笑了起来。
多动听的嗓音。
她一定没体会过,三天不喝水是什么滋味。
我蜷缩得更紧了。
香风扑鼻,一只穿着绣鞋的小脚将我的下巴抬起。
阳光刺眼,我看不清小姐的容貌,只见她周身珠光宝气,几乎快要将那张脸淹没。
虽然脏了些,这脸倒还算秀气,带回府中养着吧,闲时给我解解闷。
这话是对她身边那翠绿衣衫的丫鬟说的。
至于我。
决定我的命运,又与我何干呢?
是,小姐。丫鬟恭敬低头应是。
我跌跌撞撞跟在马车后面,低声哀求: 好姐姐,可否容我回住处收拾一二。
名唤点翠的丫鬟从车辕上偏过头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 两个时辰之内若是回不来,仔细你的皮
3.
我向着城东的方向狂奔。
凛冽的风刮扯着我的皮肤,我听到有经过的人小声嘀咕: 哪来的疯子。
我没有理会,脚步不停,直到来到那座小道观门前。
木门腐朽不堪,几乎要被门口煮粥熏起的热气吹烂。
熬粥的小道士面黄肌瘦,扬起勺子问我: 小居士,可需要一碗热粥?
我双眼发黑,瘫软在地: 我想……求见邱道长……
再醒来时,我已躺在了一张简朴的木床上。
长须飘飘的邱道长正坐在床头唯一一把板凳上,拿着一卷书,聚精会神地看着。
我挣扎着起身,在床上磕头: 求道长,救全县百姓一命
邱道士吓了一跳,书都扔到了一边: 使不得使不得,世道艰难,老道我守着这小小的道观,做些施粥布道之事还行,实在担不起……
我咬紧牙关,再磕头: 只求道长能将天机石借我一用
第世,我曾亲眼见到,邱道长以天机石为引,试图将县太爷的恶行上告给御史。
可惜,那御史与县太爷沆瀣一气,道长未能改变这世道分毫,还白白搭上了性命。
世上无有公道,又何来的神仙道法?
求人,不如求己。
对面的邱道长抚着胡须,手指掐印,眉头越皱越紧: 小居士是何跟脚?非生非死,命格万千……
我再叩首: 我只是大牛村一普通灾民,无名,亦无姓。
……
我拿着天机石来到县衙,恰巧赶上两个时辰的最后一刻。
点翠板着脸带我去偏房,洗干净身上的污泥。
冰凉的井水将我冻得浑身打颤,点翠翻了个白眼,扔给我一块热水泡过的巾子: 一个乞儿,娇气个什么?
府上可没柴火给我们这些下人烧水洗澡,赶紧擦擦得了。
我连忙接过那块巾子擦了擦。
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裳,我吸着鼻涕跟在点翠身后。
县衙位置好,地龙翻身偏偏绕过了这里,石头的房子也又大又牢固,因此这院中看着依旧是干净整洁,富贵清幽,仿佛神仙之地,不受天灾袭扰。
我们路过县太爷的书房时,正听见小姐在里面撒娇:
爹,女儿前些日子得了一个方子,用这方子泡澡,肌肤会又嫩又滑,只是女儿实在寻不到这几味药,您就帮帮忙嘛
男人似乎很无奈: 你呀,你可知这几味药正是城外疫病所需,此时爹也没处寻啊
我不管,这几天风大,我这身上皮肤都被吹坏了,我就要这个
好好好,爹都依你。这样吧,明日我让人去陈记医馆给你拿些回来,再多的可没有了。
小姐欢呼雀跃: 爹最好了
门外,寒风吹过。
我抖如筛糠。
4.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就是因为这样荒唐的理由,我第三世在医馆避难时,才会遇到有人上门强夺药材。
陈老大夫拼死不从,被人狠狠推开撞柱而亡,而隔天我就被抓走下了大狱,安了一个盗窃药材的罪名。
因为少药,城外瘟疫泛滥,在地龙翻身中活下来的百姓们又死了大半。
我被斩首那天,无数人来刑场唾骂。
原来这一切,只是因为小姐要洗澡。
成百上千的人命,抵不过那一桶洗澡水,抵不过她耳上的东珠
凭什么?
我胸中无名的怒火愈烧愈烈。
胸口的天机石一凉,将我的理智拉回。
点翠适时拽了我一把,脸上神色莫名: 莫要听那些你不该听的,走快些,要熄灯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着怒火,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后。
灯盏逐一熄灭,暗沉沉的夜覆盖穹宇,似乎永远也不会亮起。
这一夜,我辗转难眠。
第二日清晨,我跟着采买的婆子出了府,好不容易寻了个机会脱身。
然后马不停蹄奔向陈记医馆。
可还是晚了。
医馆内一片狼藉,所有药柜都被打开洗劫一空。
陈老大夫躺在地上,鲜血糊了满脸,眼见着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睛还大睁着,写满了不甘。
我推开围观的人群,扑在他身边。
老头,你别死,我知道是谁抢走了药材
你若是就这么死了,我可不告诉你了。
陈老大夫一下坐直身子,须发皆张,声如轰雷: 谁?哪个挨千刀的王蛋来抢老百姓的救命药?
我附在他耳边低语。
陈老大夫从惊愕,到愤怒,再到绝望。
脊背都仿佛被压弯了。
这就是父母官,父母官啊
我捂住了他的嘴,只是问他: 你甘心吗?
那双浑浊的眼中,渐渐有光亮起。
5.
府中的日子过得安静而平和,让我有着强烈的割裂感。
不过一墙之隔,外面的世界如人间炼狱,而我在府内,每日要做的便只是逗小姐开心。
替她从库房中搬出成捆的药材熬制洗澡水,替她收拾数十个装满珠宝首饰的妆奁。
二两银子可买到一家人半年的口粮,而小姐的妆奁中,单是二百两银子的首饰便有十余个之多。
她的珠光宝气,不知承载了多少人血与泪。
我不敢细想。
只是经常听下人们聊起小姐,每每都是说她性格仁善,说她孝顺懂事,说县太爷一家几乎不见争吵,总是其乐融融,叫人好生羡慕。
我从不附和,只是心里默默算着。
快了,就快了。
铛——铛——铛——
忽然,钟鼓声起,隆隆鼓声绕耳。
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天机石的作用下,我的眼中骤然亮起了一道清正的金色光芒,以飞蛾扑火之势冲击着县衙上空的浓郁黑气。
天机从无绝对,绝境中仍蕴含着生机。
天,终于要亮了。
我跑去前院。
登闻鼓几十年未响,此时堂下已聚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明镜高悬,县太爷坐在堂上,不怒自威。
堂下何人,所为何事?
下方站着数十个百姓,俱是面带怒意。
我一一看去。
因作文章说了实话而被针对的马秀才,因拒不缴纳善银而被革职的村正……
为首的正是陈老大夫。
他不跪不拜,直视上方。
草民陈信,今日斗胆……
状告县令大人
6.
堂上堂下,俱是死寂。
陈老大夫向前踏出一步,额上仍缠着白布,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