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ELL、高露洁、IBM,这些招牌下负责校招的工作人员面容倨傲地检查着应聘者的简历。大学生们穿着小商品市场里买回来的 20 元一件的白衬衣,男生系上领带,女生穿着窄裙,忐忑而卑微地递上简历。
外语系在面对外企招工这件事上有天然的优势——一张专业英语级证书。我抱着自己的级证书和简历排在队伍中央,已经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队伍动都不动,身边的人还在战战兢兢地背自我简介: My name is xxx, I am graduated fr。m SYS university.
高露洁那个摊位的工作人员不知道因为什么大发雷霆,拍打着身边的易拉宝教训一个毕业生: 让你们看清楚要求啊,睁大眼睛看清楚啊就这么几行字都看不清楚,还说什么自己是大学生重新按这个顺序整理好你的资料再交
那个毕业生在后面排队的人的呵斥下缩着脖子退出队伍,蹲在地上重新按顺序整理简历和表格。等一下他就得到队伍最后面去,我回头看了一下后面密密麻麻的人,再看看烈日下他蹲在地上的样子,突然觉得好难过。
进了外企,真的就那么远大前程吗?把抱着的资料塞回书包,离开了队伍。
坐在冰室吃红豆冰,在报纸上见到一份招聘广告。招工单位叫星魅城,一个略带上世纪 90 年代初港台言情风格的名字,招工的头衔也很满足一个女大学生的电视剧幻想——董事长助理,各种条件里只有一条是刚需: 英文要好。
仔细看了一下小字,是个香港娱乐公司,广告上列出股东组成,每一个都是香港娱乐界大哥大和大姐头,唱片分分钟卖四白金,粉丝都要为之生为之死那种。
我在深圳长大。看翡翠台和明珠 930,劲歌金曲和叱咤乐坛流行榜。光是看到这些股东的名字就兴奋起来了。董事长助理?那一刻,我已经认准了自己要去应聘国际巨星大哥大的助理。招聘会半小时后开始,正好没事干,起身就走。
面试场地在距离北京路不远的嘉顿酒店,属于广州当时仅有的四五个五星级酒店之一。很好,很符合一个女大学生对高端写字楼的想象。大堂经理完全不知道酒店要招工这件事,仔细看了我手上报纸的招聘广告,指了一下左边一扇厚厚的大门。
使尽全力推开那扇大门,就掉进了一个黑咕隆咚的世界。所有的椅子都脚朝上地放在一个大厅里,大厅深处开两盏灯,灯下摆着两张桌子,其中一张桌子前排着四五十人的长队,都是黑丝袜高跟鞋的小妞,似乎是艳女组;另外一张桌子前只有一个小胖妞。我被分配到小胖妞身后,好吧,算是常女组。
面试我的是个美国人,名叫盖里,根据他桌上的名牌,这就是广州分公司的总经理,以及他的新加坡助理 S 姑娘。据 S 姑娘说,她马上要回新加坡了,这个企业的董事长何先生不懂英语,所以要招个助理负责做他和盖里沟通的管道。
我在桌前开展大学生面试的英文自我介绍标准套路: My name is Priscilla, I am graduated fr。m SYS University... 紧张中隐约听到隔壁桌的对话是——
能劈酒吗?
能。
会猜枚吗?
会。
猜两枚。
五,十,开晒,对
也许,是要请销售吧,销售人员总是要能应酬的。我用自己仅有的世故判断。
和艳女组的火热不同,常女组我唯一的竞争对手就是那个小胖妞。她比我矮几公分,胖几公斤,没有一张好看的英语等级证书。于是我赢了。工作时间是下午 2 点到晚上 9 点。我讨厌早起,完美。
回到学校,我从旁边的小商品市场花 300 块钱买了一身西服套裙,120 块钱买了一个公文包,公文包有个不锈钢的细窄手柄,拿在手上能把指头勒出血痕,但它方方正正的样子倒是很适合我对董事长助理这个身份的想象。
宿舍的同学还在交流不同外企的优劣,考公务员和进企业的差别。而我,21 岁,就像一条离群的沙丁鱼,还没领到毕业证呢,就煞有介事地扮演董事长助理去了。
报到的当天,我被从酒店后门带进员工通道,上员工楼梯,进入工作区。眼前的工作区完全没有高档写字楼的样子,没有光亮的落地窗,甚至没有窗户,白墙,简单摆放了些桌椅,不是格子间,你的脸对面就是我的脸。
不是不失落的。不过回心一想,这份工三个月转正,转正后的工资是 3500 块钱,那些进外企的同学们当 trainee 的工资 1800 块钱,得当满一年,通过考核,才能转正。广东人讲究落袋为财,和格子间比起来,钱比较可爱。
一个女孩指了指门口一张桌子说: 你坐那儿。
办公室里只有她和我,漫长的从 2 点到 5 点这三个小时,没人来跟我说过一句话。5 点,她接了个电话,对我说: 何生找你,2101。
咦,我这个董事长助理,要去见老板了?
经过指点,又是从员工通道下来,绕到嘉顿酒店大堂,上办公楼。这下有点高级写字楼的感觉了,有窗呢。
推开何先生办公室的门。面前坐个小个子男人,三十六七岁,广东人的脸,不算胖,一头卷发底下有着肉乎乎的脸和五官,圆圆的鼻头,看起来不难相处。
何生迅速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开始说工作重点,他语速相当快,语气也急促,每一个字都撵着前面那个字,不认真听,嗖地就过去了。
盖里就是总经理,你要尊敬他。你平时就跟着盖里,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都告诉我。你晚上会看到另外一个老总叫黄生,他叫你做什么你先别做,先问过我。还有个副总叫关小姐,她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醒目一点。我的电话是 139xxxxxx,任何时候都要听电话,任何时候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喝水只喝依云,抽烟只抽玉溪,讨厌吃鸡,这个是我的电话本,你拿去复印,我要用的任何一个电话号码你都要背下来,不要等我问到再去查。你走吧。
拿了记事本正想退出办公室,身后何生又问: 对了,那个谁,你英文名叫什么来着?
Priscilla.
泼你屎呐?怎么会有那么难听的名字,且好难念,以后你就叫 C。c。。
所以我就成了 C。c。。
这大概跟皇上御赐一个宫女叫春香是一个意思。抬举她了。
职场新人 C。c。 脑袋一片混乱,唯唯诺诺就退了出去。
路盲症发作,好不容易找到员工通道,回到办公室,这里已经多了两个艳妇、一个壮汉。
艳妇之一是玲姐。大家叫她 Ling 姐,Ling 字发轻声,听起来就洋气了。大波浪卷发,深色西装套裙里面压一件丝绸衬衣,领子松松垮垮,开得极低。Ling 姐脸上棱角分明,分明是英气的脸上却长了双媚眼,眼角高高吊起来,睫毛再往上飞三分。Ling 姐总是半眯着眼睛看人,说看是不合适的,大约只能用睥或者睨,瞥也可以。我从没有见过它们彻底睁开是什么样子,也没见过她的眼珠子在眼眶正中间的样子。眼神斜飞出来的有时候是媚态,有时候是刀刃,Ling 姐的厉害之处是她能把这两样儿同时飞出来。她胸前的牌子写的头衔是部长。那天面试艳女组的人就是她。
另外一个艳妇是副总关小姐。Ling 姐给人的感觉是薄薄的一片,而关小姐则是圆滚滚的一条。她年轻饱满,皮肤绷得让人觉得碰不得,又总想去碰一下。感觉一碰就随时要爆开,汁液四溅。玩过凤仙花成熟的种子吗?大约就是那样。关小姐苗条,所有脂肪全部长在了胸上,腰只有一点点,但一身紧身的裙装也像随时要爆开来的样子。恰恰裹住臀部的裙子之下是一双惊人的雪白美腿。我时常怀疑关小姐没有骨头,否则,她露在衣物外面的胳膊腿、指头,怎么竟然没有太多关节的存在呢。就是那么嫩生生,白花花。
壮汉就是何生嘴里和盖里并列的另外一个老总黄生。他有着广东人少见的身量,又高又壮,看不出年龄,一张方脸亮堂堂的,唯独大脑门不亮堂,看人时眼睛永远定不住,在屋子里四处乱飘。我那么涉世未深,都知道这种面相叫作老奸巨猾。
两个艳妇每人手上拿根烟,指尖蔻丹红红。见我进来,关小姐夹着烟袅袅地走过来,斜斜吐了口烟: 大学生,来上班啦?
关总好。我开始卖乖。
总你妈啊总,叫到人都老晒。关小姐,叫我关小姐。她伸出指尖在我肩膀上推了一下,大步从我身边走出去,穿过一个我从来没有进去过的小门,消失了。
哎,大学生,你去给我写张咪某,说明天下午那个会取消。然后叫酒水部把下个月的鸡尾酒单写出来。这是黄生对我说的话。
咪某?什么是咪某?我去⋯⋯写一个咪某?????
大学生,咪某都不会写啊,大学里都教什么啊,自己去公告栏看啊。走了走了,我先去 B-FING。Ling 姐撇我一眼,满脸不友好。
咪某?B-FING?我紧张极了,大学 4 年的英语好像都白学了。站在公告栏前,惊魂稍定,突然明白,咪某就是 MEMO(备忘录),B-FING 想必就是 briefing 吧。
我在电脑前努力把黄生的那两句话变成公务腔十足的咪某。突然想起何先生的交待黄总要你做的任何事情都要先告诉我。
于是,我拨通了已经背熟的直属上司的电话: 何⋯⋯先生?抑或我应该像电视剧里那样,称呼他为何董?
嗯?
黄总说,让我写一张咪某,说,说明天开的会取消,然后酒水部,酒水部要写好下个月的鸡尾酒单。
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你⋯⋯您说,他叫我做任何事,都要先问过您⋯⋯
你用一下脑子啦咔,电话挂了。
傍晚 6 点,走廊里各种人声多了起来,似乎都是来换工衣的员工。他们并不进我所在的办公室。黄生踱出去了,盖里也出去了,办公室里又只剩我一个,连晚饭都不知道该怎么吃。就这样饿到了点半。电话响,是何生: 老关在不在?不在?帮我把老关叫上来。
哈?哦,哦。哦。
老关肯定就是关小姐,好,去找老关。但是去哪里找老关,我没有她手机。老关在哪里?我要找老关。老关!!!!
目之所及的办公区域就是一条走廊和一个办公室,都没有老关。Ling 姐突然从一扇小门闪进来,手里拿了一个对讲机,我冲上前就问: 请问,关小姐在哪里?
Ling 姐用眼角夹了我一下,举起手中的对讲机: 有没有人见到关小姐?
对讲机里喀拉喀拉。
218 房。她一甩头发,风风火火就转身走。
从⋯⋯酒店大堂过去办公楼那边吗?趁 Ling 姐消失之前,我赶紧追问了一句。
什么啊从这里过去Ling 姐不耐烦地拉起我,揪到她刚才闪入的小黑门前,一把推开了门。
Duang! Duang! Duang! Duang! Duang!
音乐震耳欲聋,激光灯四处扫射。
什么?我工作的地方是个夜总会?!
不管乐意也好,不乐意也罢,生活向我展开了两个真相:
第一,娱乐公司不一定是用来制造电影或者 MTV 的,它们连广告都不一定拍,它们可能仅仅是个夜总会而已。
第二,我要开始在夜总会上班了。
还是个大学生的时候,我一度痴迷于跳舞。各种酒吧 DISCO 和卡拉 OK 让我深深地认为自己是一个拥有丰富娱乐经验的年轻人——就像郭小四小说里面人物那样,爱用一些很大的词汇来妆点自己的青春,就算只不过决定下楼去买个冰激凌,都怀着哪怕与全世界背离的决绝。所以,我早就觉得自己已经迷乱叛逆了,已经出来蒲了,几乎就已经混社会了。
当世界真的哗地在我眼前撕开了一个口子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我所谓的混社会不过是小儿科。
魂魄重新归位后,我明白自己位于夜总会二楼的一个角落。身后的门就是连接正常日子和妖魔鬼怪的结界。我现在就在妖魔鬼怪这一边,面前是一条通往各种房间的幽暗通道,通道两侧的墙面被各种镜面和金色的材料装饰得有如阿拉伯皇宫。穿黑衣服的侍者偶尔推开一扇重重的门,门内流出一股浑浊声浪,不专业的歌声、骰子声、吆喝喝酒声和娇笑声糅合在一起,它有如一只鬼,随着门的关闭又消失在走廊里。
从二楼可以俯瞰到一楼的大厅。高台围着舞池,我总算认出这就是当时被面试的地方。
9 点是夜生活的开端,早早的来了几桌客人,面前点着小蜡烛。靠墙边一圈软包卡位,卡位外半拉着帘子。
然而我并没有见到港产片里面那种架势: 何嘉丽样式的妈妈桑把大波浪卷发斜搂到一边肩膀上,金色闪光旗袍,貂皮披肩,身后跟着二十几号穿着各色晚礼服的叶玉卿,哗一声推开门,在各种男人的目光下冷傲地鱼贯而入。叶玉卿们带上一副职业笑脸,张董李总王家二少地称呼,然后水滴入沙漠一样簌地融入了各个男人的怀抱。
没见到这一幕。感觉有点放心了。
哦,差点忘记,我是来找老关的。
老关,老关在 218 号房。面前的走廊分开左右两个分叉。我选择了其中一个。211,213,215……哎呀我一头撞到了面前一个男人的身上。
你乱走什么你男人皱着眉头吼我。
是何先生。
啊,何,何生。我。你不是说让我找关小姐,让她上去找你……
用脑啦没有对讲机的吗。等你找到人蚊子都睡了。何先生不耐烦地对我挥了挥手。
我唯唯诺诺地低着头,一楼的音乐声通过耳膜把我炸成脑震荡。眼皮子下出现了关小姐雪白笔直的小腿。
何生今天心火盛啊,要不要抓一剂凉茶给你下下火啊。为难人家大学生干什么,吓到小妹妹了谁帮你做翻译?关小姐冲我挥了挥手让我滚蛋,一手挽起怒气冲冲的何生的胳膊,走了。
那时我还住在好朋友 Kiki 家里。回到她家,她已经在准备次日要穿的衣服,打算上床睡觉了。她比我早一天确定工作,在一家 4A 广告公司当助理 AE。我俩身材差不多,上班的衣服都可以混着穿。
你今天怎么样?她问我。
唉,是个夜总会哎。我沮丧地把自己摔在她的床上。
你赶紧死起来去换衣服洗澡啦不要把夜总会带回来的花柳病菌洒在我床上。她一边犯嘴贱一边使劲地对付她脸上刚冒出来的痘痘。
我要怎么跟我妈交待啊。我哀嚎。顺便把更多病菌撒在她的床上。
怎么交待啊,沦落风尘一般都不交待的啦。她说,你去夜总会做什么工作,做小姐吗?你平胸的啵。
头衔就好听了,叫董事长助理啊。我继续在枕头里埋着脸。
董事长助理,你千万不要跟董事长上床呀一般董事长助理都是要跟董事长上床的啵。她用灯泡一样大的眼睛瞪着我。
第一不要去做小姐,第二不要跟董事长上床,我加了个第三,不要跟外国人总经理盖里上床。第四,嗯,当然也不要跟黄生上床。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我瞪着天花板想,一旦有任何人企图让我去做小姐或者跟我上床,就只好辞职了。
第二天早上,当 Kiki 顶着一脑袋乱发开始化妆穿衣服出门去当她的广告公司小 AE 的时候,我还在被窝里睡觉。这份工作也不是全无好处的嘛,瞧,我现在就可以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些朝九晚五小白领们气急败坏地挤高峰期上下班。
你起床以后收衣服叠好。Kiki 一边往脸上擦粉一边说。
嗯嗯。我只愿意震动一点点的声带,哪怕震动多一点,都会导致太快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彻底醒来,破坏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优越感。
桌上有早餐,午饭你要吃的话冰箱里有昨晚的剩饭你自己热热啦。Kiki 还在交待各种琐事。
嗯嗯。
记住不要去做小姐。也不要跟董事长上床。上了床不要把花柳病菌带回来撒在我床上。她从门框里探出一小个脸,很有先见之明地躲过了我摔过去的小抱枕。
睡睡睡一般来说电视里演的跟董事长上床之后都会有大豪宅可睡。谁稀罕睡她这张有一条大缝的床。
Kiki 把我闹清醒了。我躺在她这张有条大缝的床上,咦?从今往后就不用抱着书去课室了?就开始赚钱了?进入社会了?我就离开了深圳,留在广州了?前途,什么是前途。离开老妈的羽翼就是前途。夜总会就夜总会,夜总会也比搬回深圳活在老妈眼皮子底下规行矩步好。
直到这天上班我才见到盖里。他穿着一件绣着一条龙的衬衫,把浅色的头发用发蜡背到后面去,齐整热情得像《百万英镑》那个年代的格里高利·派克。那天见他只是坐着,如今站起来,感觉身高有一米九。他的眼珠子是一种很浅的蓝灰色,眼神清澈透亮,用一种让人安心的爽朗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我安全感的来源。
他旁边是影子一样密切跟随着的新加坡姑娘芬尼。芬尼个子很高,几乎和盖里一样高。我一直觉得芬尼就像是一个被组装错了的玩偶。就像把绿巨人浩克的上身安装在芭比的腿上。她有一双能绞杀所有男人意志的腿,但是有一张同样能绞杀任何男人欲望的脸,以及一个虽是帮凶但足以独立犯罪的大肚腩。
Hey, Priscilla, h。w is y。ur first day?
现在我当然知道美国佬的 h。w is y。ur day 分分钟应该翻译成: 你好请死开不要多说任何一句话我没有真的在问候你。而标准回复也应该是Thank y。u I am d。ing g。。d.(谢谢你啊但我的事情干你屁事咧。)
但那时我还天真无邪呢,还哪怕全世界都与我背离呢。既然盖里是把我招进公司里的那个人,四舍五入就是亲舅舅了,我立刻哭诉起来:
我像失贞一样失去了 Priscilla 这个名字,现在只是一个 C。c。 了。
何先生,他下达的指令好模糊啊,我听不懂啊。
这里的人英语都不标准的,他们说的咪某谁知道是什么鬼啊。
我昨天找不到关小姐挨骂了呀。
哎呀这里竟然是个夜总会,我都不知道怎么跟老妈交待啊
盖里你知道我外公外婆系出名门,我外婆年轻的时候……
盖里一直随着我的哭诉配合各种同情: 惊讶、安慰、怜悯,然后用他灰蓝色的眼珠子坚定地看着我说: C。c。,我相信你一定会把工作完成得十分出色的。你先歇一会儿,等一下来找我,我们说一下重新设计 DJ 台的事情。当然,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一种职场人的世故,也没留意到在盖里嘴里,我是如何顺利成章地从五分钟之前那个 Priscilla 变成了 C。c。,顿时在心里就把盖里认作了亲舅舅。盖里是亲舅舅,何生是什么呢,何生还是老板。
盖里转身走了。芬尼站在原地,看盖里走远了,轻轻抚了一下我的肩膀: Y。u talk t。。 much h。ney.
哈?
芬尼转回中文频道: 你的工作是帮盖里翻译,而不是当个宝宝,专业一点,OK?
芬尼的态度很客气,甚至接近和蔼。我能清晰地从这种客气里读出蔑视和敌意来。
哦⋯⋯好。
芬尼比我大不了几岁。她和盖里的关系很奇怪: 16 岁离家做叛逆少女,抽烟喝酒吸毒。有一天流落街头被盖里捡到,就一直带在身边当小助理。她照顾他的吃喝拉撒,几乎寸步不离。她认识他所有的前妻,所有的前女友,对于盖里而言,流水的女人,铁打的芬尼。
我曾经很不知长短地跟芬尼卦: 你为什么不嫁给盖里?
宝贝儿,我还是个处女。她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盖里的背影,表情又自豪又落寞。
盖里的处女,这就是芬尼。芬尼对盖里几乎是一种老母鸡保护私人财产的态度在保护着。没了芬尼,盖里在这个公司,甚至是这个国家里都没法活下去。
但何先生一直不肯为盖里多支付一个助理的工资——准确地说是他不希望自己和盖里之间的桥梁是盖里的贴身丫鬟。然而虽然公司没有给芬尼支付工资,但盖里依然从自己的工资里拨出颇为不菲的一部分给芬尼。我不小心见到过盖里的工资单,认真地数了一下,我得上 18 个月班才能拿到他一个月的薪水。惊讶之余,不禁觉得在这个公司的上升空间也还是很大。
何生始终不喜欢盖里有个永远利益共同体的芬尼,对他而言,更安全的方法当然是把他的心腹放在盖里身边,那个准心腹就是我。
所以我和芬尼的关系变得很古怪。一方面,她必须指导我关于盖里的各种工作习惯和工作细节,她希望在她走以后,她的盖里依然能很舒适地生存。但一旦我很好地掌握了这些习惯和细节,她又会带着警惕性地把我远远隔离在盖里以外。她对我既耐心又警惕,既显得毫无保留又透露着全不信任。
连着几天,我都操着个本子跟在盖里后面,听他对 DJ 台的改造意见。
盖里在工作的时候像换了一个人,冷静简洁,说一不二。原来 DJ 台并不是一个平板桌放上调音设备,请个 DJ 放两个妖娆女人扭扭身体就完了。不说从碟机到音箱到耳机这一系列硬件的价格差天共地,就连面前的玻璃挡板的高度都要考量: 低,要低得足以让舞池里的客人觉得和 DJ 有交流;高,要得足以让 2 米的大汉伸手都摸不到 DJ 的小腰。灯光从哪个角度下来才能正好照到工作区间又不晃 DJ 的眼睛?补哪里的侧光和底光才会让那些纵情声色的 DJ 台小妞显得更美艳?都是讲究。
女人的脸在暗处比在亮处更让人想看清楚。盖里让我站在 DJ 台里做参照,一边亲自调整灯光角度一边说,得把她的眼睛藏在暗处。
我每天把盖里的意见翻译给黄生,把盖里的意见+黄生的意见都通报给何生听。然后把何生的意见传达给黄生,然后把黄生+何生的意见翻译给盖里。
如果老天爷保佑,那么这个环节就到此为止。如果盖里又觉得黄生或者何生的意见和他的想法有出入,并且不能达成共识,那上面那段话就会变成无尽循环。
最让人烦恼的是,当这个循环进行到第五次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忘记自己曾经说过什么话。你不是说 XXX 的吗?我什么时候说过 XXX 分明说的是 AAA。最后统一下来的结论是: C。c。 说的,她说你说过 XXX。
好,C。c。 说的。就是那个负责把粤语翻译成英文,把英文翻译成粤语的 C。c。 把一切事情都翻译错了。老实说我也没那底气觉得自己就是没翻译错。上班半个月,第一件事学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把当天他们关于工作的对话全部用中英文备份一次,用邮件的方式发给参与讨论的所有人。白纸黑字,就差逼他们画押。然而即便如此,除了盖里每次都会回一个笑脸表示朕知道了之外,其他两位中国老总基本不作任何回应。
有一次几个老总又起了争执,我不知死活地提醒黄生: 前天在邮件里我已经写过给你看了。
黄生甚至都没有愣任何一毫秒,即刻爽朗地打起哈哈来: 哦是吗,哎呀我这种粗人不是每天都开电脑的,下次你打印一份给我看啦,记得要提醒我啊。
关小姐和 Ling 姐都是傍晚时分才来上班,Ling 姐当我是透明的,关小姐对我的态度有点像看动物园里的小动物。见到我在埋头噼里啪啦,就夹着烟斜倚在桌边,一边斜着眼睛看两眼屏幕一边朝我脸上喷烟: 怎么样啊,大学生,写论文啊?考博士啊?有没有那么难啊,让我看你写了些啥?
她那张充满胶原蛋白的脸蛋和充满起伏的身体把电脑屏幕挡得严严实实,我把事情复述一遍,换来她轻蔑的一句: TIU还以为是什么鸡巴大事,也值得写来写去。她能把一句脏话说得像一小颗跳跳糖,把广东人爱说的屌(DIU)发音发成 TIU听起来轻佻又妩媚。男女身上区区那两套器官,她能有十来种字眼来说它们,听起来不但不冒犯,还都变得又热辣又性感。
DJ 台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盖里,你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我问。
盖里认为所有中国菜都不怀好意地偷偷藏了狗或者蛇或者鸡脚,来中国一年,吃了整整一年的麦当劳。我尝试向他解释西洋菜陈肾汤的时候,他夸张地大叫瞧有那种从鸭子肚子里取出的怪物。那么回锅肉没事了吧,不,在盖里的认知里,中国菜里有一种调味品叫狗肉精,和味精鸡精差不多,做菜的时候放一点,才成就了中国菜独特的风味。
不用了,我去给盖里买麦当劳。芬尼挡在我前面。
可以一起去吃麦当劳啊。
盖里没空。芬尼说。
走吧亲爱的,盖里也该休息休息。盖里拿起搭在 DJ 台上的亚麻色西装外套,径直走在前面,我还没跟 C。c。 一起吃过饭,也许今晚可以去吃个牛排什么的,每顿都是麦当劳我都恶心了。
我们穿过酒店大堂去往酒店另一侧的小路。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分,每次穿过酒店大堂的时候,现实里那个逼仄的办公室都暂时远去。这才是梦想中的办公场所,高大明亮通风,所有人都彬彬有礼。
啊,牛排,今天一定要吃牛排。盖里吊儿郎当地在前面走着。
可是盖里,嘿嘿,你屁股大了哦。我在后面不识相地跟盖里开玩笑。平心而论,盖里真是个好相处的人。对于每一个我不懂的技术细节,每一个没接触过的英文单词,他都耐心无比地进行职业再培训。更多时候,他更像某个技术人员而不像一个有着副总裁兼总经理的上级。
芬尼突然火了,她站在原地冲盖里吼: C。c。 都说你屁股大了,你还吃个屁牛排啊。
再大也没你大啊,瞧你那肚皮都快赶上孕妇了。盖里不以为然,继续往前大步流星地走。
要去你们去,我的肚皮不需要另外一块肥肉芬尼往反方向扭头就走。我夹在中间,不知道该去追盖里,抑或该去追芬尼。正呆站在酒店大堂中间,看到永远皱着眉头的何生正皱着眉头朝我走来。
何,何生。我赶紧低头打招呼。
嗯。你去哪里?
跟,跟盖里吃饭。
为什么跟盖里吃饭?
哈?我为什么要跟盖里吃饭?大抵是因为我要吃饭,盖里也要吃饭,那么就正好一起去吃饭而已吧?但能这样回答老板吗?
呃⋯⋯
呃什么呃,有什么事情不能在办公室处理吗?何生挑着一条眉毛,脸上有疑惑和怒气,我不是跟你说过盖里做的任何事情你都要事先告诉我吗?
也许是盖里突然感觉到身后没了两个跟屁虫,于是回头来寻,正好看见我低着头站在大堂中央挨训。
嗨,何先生,我请大家吃牛排哦,才打算让 C。c。 上你办公室找你一起去,正好跟你说说 DJ 台的事儿,这就碰到你了,走啊。盖里像没看到我一样,使劲拍着何生的肩膀。
我喏喏地翻译给何生听,分明是撒谎啊,盖里你哪里有这么打算过?但是,盖里的眼神如此坦荡明亮,莫非是他的确打算过只是还没告诉我?
何生突然又变成一个特别和蔼的何生: C。c。 正跟我说这事呢,我说不去了,还有事呢。你们去吧,拿回来报销啊,算我请,还要多谢你替我教这个傻妞啊。
哈哈哈哈,那我们一定大吃一顿。盖里和何生一起在那儿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一家小小的老上海菜馆。老,旧,贵,跟上海这个城市有着同样的气质。所以它的牛排做得相当不错。何先生不喜欢你和我走得太近是吧?盖里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着我问。
呃,啊,呃,也,不是。嗯,啊。我不知道怎样才算合适地回答这个问题。
所以你是他的妞咯?(S。 y。u are his girl?)盖里叉着双手饶有兴趣地问。
呃,啊,呃,他,他雇佣了我。我是说,他是我老板。当然,你也是我老板。不过,呃,我的意思是,我为他工作。当然我的意思是,我也为你工作。我紧张得几乎是用分尸的态度对待了面前的牛排。偏爱生肉,5 成熟,一盘子鲜血淋漓。
哈哈哈哈别紧张小姑娘,我逗你玩的。你似乎有点过于天真了,怎么会做这行。盖里大笑。
我低着头飞快地吃着一盘子的血肉模糊。天真?我一直觉得自己早熟而世故,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原来在老江湖们的眼里,我不但天真,而且过于天真。所谓社会险恶,人心难测,这些《知音》里出现的字眼,现在,要开始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吗?
回到家,Kiki 没在对付她的痘痘。她趴在电脑前愁眉苦脸。
我是从她那儿才知道广告公司有个职位叫 AE,就是个负责递话儿的。在创意部门和客户之间两边跑,说好听点儿就是传达沟通双方的需求,说难听点儿就是受夹板气的。AE 尚且如此,何况她还是个助理。我也是助理, 但我好歹是个董事长助理。在我当时的理解里,董事长助理差不多就是慈禧身边的李莲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种,谁知道呢, 反正李莲英官挺大。而 Kiki 则毫无疑问是所有人之下,没有人之上。
那个年头流行补钙。Kiki 有个客户是个潮州佬, 当他看完创意部门出的方案后,很嫌弃地说: 根本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他要的,是直观,是傻子也能看懂的直观。比如说,把他家的产品倒在碗里之后,就会有一个蒸汽组成的钙字从碗里冉冉升起, 像灯神一样变得无穷大。用 Ca+ 都不行,必须是钙, 钙,钙
KIKI 把客户的意见给创意部门说了之后, 那些才子佳人自然是把笔一摔: 他妈的土鳖懂个屁
土鳖固然真的不懂个屁,但是土鳖有钱啊。
才子佳人当然不会亲自去土鳖面前问他们到底懂个屁, 否则要 KIKI 这种小助理 AE 干什么用?
于是 Kiki 这一段时间都在搞她冉冉升起的钙。
我给她倒了杯热茶,台灯下热气升起, 她就尖叫着喊: 拿走拿走拿走,会有钙冉冉升起的。
那段时间她每天晚上都在捣鼓钙的事情, 她有时候问我,早知道工作要受这种闲气,乖乖去读个研究生有什么不好。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那个客户是谁,但那首广告歌还是不时从印象深处冒出来:
煲汤补钙~~~~~电视里的广告歌在唱,那是奶奶的年代,我们开始在底下跟着 RAP。
奶奶的爱~~~~~~广告歌又唱。我们需要科学, 补钙我们又 RAP。
她的客户终于得到了一个冉冉升起的钙。电视里那个女人捧起一碗汤,好大一个白色的汽化钙字从碗里升起来, 简直升成了蘑菇云。
每晚我俩各自骂过自己的上司之后都要在床上一起翻滚一阵,你不要把夜总会带回来的梅毒病菌洒在我床上!!!KIKI 又喊。自从她知道我在夜总会工作之后,她无师自通了梅毒、淋病、尖锐湿疣等可怕的字眼, 每天都在我身上找到不同的病菌。
她依然是小 AE,我依然是小董事长助理。我们一起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薄薄一小叠。